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研究报告

原创 李桂松 李国熙 李国琥 云阿云智库•文化战争课题组

编者按：安东尼奥•葛兰西是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其提出的文化霸权理论对20世纪以来的政治哲学、文化研究和社会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全文13204字，由云阿云智库•文化战争课题组原创出品。

作者：李桂松 |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理事长

作者：李国熙 |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

作者：李国琥 |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空天学院院长

摘要与提纲

《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研究报告》主要内容如下：

一、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提出与历史意义：主要介绍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提出、研究背景、核心问题、研究目的与意义，以及研究方法和框架等。

二、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思想渊源与历史形成：使用表格和文献分析介绍理论的思想来源、历史背景和葛兰西的个人经历影响。

三、文化霸权理论的核心概念与内涵剖析：通过分类和比较分析文化霸权的基本概念、市民社会理论、知识分子角色及争夺策略。

四、文化霸权理论的后续发展与当代影响：列举理论在西方的演进、在后殖民批评和文化研究中的应用。

五、文化霸权理论的当代启示与批判反思：总结理论对中国文化建设的启示，并对其进行批判性评价。

六、结论：概括研究的主要发现，强调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当代价值和意义。

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研究报告

李桂松 李国熙 李国琥

2025年10月21日星期二

导读：安东尼奥•葛兰西是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其提出的文化霸权理论对20世纪以来的政治哲学、文化研究和社会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文化领导权是夺取政权和执掌政权的前提。葛兰西发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所以能够在经济危机和政治动荡中依然保持稳定，是因为资产阶级通过文化机制成功获取了统治合法性，使被统治阶级"自愿"认同其价值观和世界观。

本报告系统梳理了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思想渊源、核心内涵、理论发展及其在当代的启示意义。研究表明，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不仅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也为理解当代社会文化斗争提供了重要视角。报告还探讨了该理论对中国文化建设的启示，并对其进行了批判性反思。

关键词：葛兰西；文化霸权；文化领导权；历史价值；历史意义

一、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提出与历史意义

安东尼奥·葛兰西（1891-1937）是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和领袖，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和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同时也是列宁逝世后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他在法西斯牢房中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狱中札记》是其最重要的理论著作，内容涉及哲学、历史、经济、文化等领域，自1948年出版后，立即引起强烈反响。如今，葛兰西的思想已远远越过意大利国界，对西欧共产党、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及当代文化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又称文化领导权理论）是其思想体系中的核心组成部分，也是当代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理论领域和热点问题。该理论强调文化自身的功能及意识形态对经济基础的能动作用，提出霸权是通过占支配地位的阶级与处于被支配地位的阶级进行谈判，并做出让步才得以维持的。这一理论为研究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与权利关系提供了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同的途径、方法与理论选择。

（一）研究背景与核心问题

20世纪初，无产阶级革命在西方发达国家屡遭失败，尤其是在意大利、德国等欧洲国家，法西斯主义的崛起使得社会主义革命面临严峻挑战。这一历史背景促使葛兰西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经济决定论，转而探索文化意识形态因素在维护资产阶级统治中的作用。葛兰西发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所以能够在经济危机和政治动荡中依然保持稳定，是因为资产阶级通过文化机制成功获取了统治合法性，使被统治阶级"自愿"认同其价值观和世界观。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主要围绕以下核心问题展开：

①文化霸权的本质是什么？它与政治强制力有何区别？

②资产阶级如何通过非暴力方式维持其统治地位？

③在市民社会高度发达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如何突破资产阶级的文化垄断，夺取文化领导权？

④知识分子在文化霸权斗争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⑤文化霸权的争夺策略——"阵地战"有何特点和实施条件？

（二）研究目的与意义

本研究旨在系统梳理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思想渊源、核心内涵和理论发展，并探讨其当代价值与现实意义。具体目的包括：

第一，厘清文化霸权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发展脉络，消除对"霸权"概念的常见误解。在汉语中，"霸权"通常指依仗权势或武力欺压他人的人或集团，如霸王、霸主、春秋五霸等；指奉行强力政策，或实行强力占有。但在葛兰西的理论中，"hegemony"更多指的是以服从和同意为基础的统治，即文化领导权。

第二，分析文化霸权理论与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关系，探讨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与发展。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是在实践哲学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和国家学说的深化与拓展。

第三，考察文化霸权理论对后世的影响，包括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后殖民批评、文化研究等领域的思想启迪。

第四，探讨文化霸权理论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启示意义，思考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维护文化主权，增强文化自信。

（三）研究方法与框架

本研究采用文献研究法和理论分析法，以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为主要文本依据，结合相关研究文献，系统阐述文化霸权理论的内涵与影响。报告内容包括理论的思想渊源、核心概念、后续发展及当代启示等方面，力求全面、深入地呈现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丰富内涵与时代价值。

二、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思想渊源与历史形成

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产生有着丰富的思想渊源和特定的历史背景。这一理论不仅是葛兰西个人革命经验的总结，也是他对20世纪初欧洲无产阶级革命失败原因深刻反思的产物。

（一）思想理论渊源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继承和发展了多种思想传统，其中最重要的包括：

1.马克思主义传统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直接源于马克思主义传统，尤其是马克思早期关于国家的论述、马克思以及列宁的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形成理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一著名论断，已经初步揭示了文化霸权的基本原理。他们指出："每一个企图取代旧统治阶级的新阶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就是说，这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

列宁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概念，强调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必须掌握对农民群众的领导权。葛兰西高度评价列宁的贡献，认为列宁才是领导权理论的真正开创者。但与列宁相比，葛兰西的独特之处在于：第一，他把这个概念从适用于无产阶级扩展到也适用于资产阶级，以至于使它成为一般阶级斗争的一个特征；第二，他把文化、道德、知识因素也放入这个概念中，把无产阶级的道德和知识作为领导权的核心，认为文化领导权是夺取政权和执掌政权的前提。

2.意大利本土思想传统

葛兰西深受意大利本土思想传统的影响，特别是马基雅维利和克罗齐的哲学思想。从马基雅维利那里，葛兰西汲取了关于政治领导权的思想，并将马基雅维利的"君主"概念转化为现代意义上的"政党"，认为政党是现代意义上的集体君主，是培养和教育领导权的工具。

而对于克罗齐的唯心主义哲学，葛兰西则采取了既批判又吸收的态度。他清算了克罗齐唯心史观的局限性，但同时也借鉴了克罗齐对精神力量、历史过程中文化道德因素的重视。葛兰西指出，克罗齐的历史主义虽然强调了历史的创造性和思想的力量，但却脱离了其赖以成立的经济基础，导致了一种思辨的历史观。

3.其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影响

葛兰西还受到同时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影响，如卢森堡的自发革命论和普列汉诺夫的意识形态理论。葛兰西与卢卡奇、柯尔施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反对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和机械论，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和革命批判性，主张恢复主体的能动作用。

（二）历史背景与个人经历

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形成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革命实践密不可分。

1.意大利统一后的社会矛盾

意大利在19世纪后期虽然实现了国家统一，但南北发展不平衡问题十分突出。北方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而南方则依然保持着落后的农业生产方式，农民生活贫困。葛兰西的家乡撒丁岛就是意大利南部的落后地区，长期处于意大利、奥地利和法国的交替管辖范围，因此，撒丁岛人民长期受到压迫和镇压，形成了自由反抗的精神。这种南北分裂的社会结构使葛兰西深刻认识到，无产阶级革命必须解决农民问题，建立工农联盟。

表1：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形成的历史背景

2.法西斯主义的崛起

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的崛起对葛兰西的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1926年，葛兰西被法西斯政权逮捕，并在狱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十一年。法西斯主义不仅使用暴力恐怖手段镇压工人运动，而且通过民族主义宣传和意识形态操纵争取了大量群众的支持。这一现象使葛兰西认识到，现代统治阶级不仅依靠暴力机关维持统治，更重要的是通过学校、教会、媒体等文化机构塑造大众共识，使其统治获得合法性。在《狱中札记》中，葛兰西写道："在西方，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有一种正确的关系。在国家动摇时，会立即出现一个强大的市民社会结构。国家仅是前沿战壕，在它后面有一系列坚固的堡垒与兵营。"

3.无产阶级革命失败的教训

20世纪初期，欧洲多个国家发生了无产阶级革命，但除俄国十月革命外，其他革命均以失败告终。葛兰西亲身经历了意大利都灵工厂委员会运动的失败，这促使他深入思考东西方社会结构的差异。葛兰西认为，俄国与西方社会的根本区别在于市民社会的发育程度。在俄国，"国家就是一切，市民社会是原始和胶状的"；而在西方，"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有一种正确的关系"。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拥有强大的市民社会，资产阶级统治不仅依靠政治社会的暴力机关，更主要的是通过市民社会的文化机构获取人民的"同意"。因此，在西方发达国家，无产阶级革命不能简单照搬俄国革命的"运动战"策略，而必须采取长期的"阵地战"策略，在夺取政权之前首先夺取文化领导权。

三、文化霸权理论的核心概念与内涵剖析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包含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核心概念，这些概念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深入剖析这些概念及其相互关系，是理解文化霸权理论的关键。

（一）文化霸权的基本概念

1.文化霸权的定义与内涵

葛兰西所说的"霸权"（hegemony）对应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形式是egemon和egemonia，本义是指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或统治者。在中文中，"霸权"通常被理解为依仗权势或武力欺压他人的人或集团，如霸王、霸主、春秋五霸等。但葛兰西所使用的"霸权"概念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

在葛兰西看来，统治阶级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进行统治：第一，以实力直接仗势强制控制，即霸权统治的方式；第二，领导权的方式，也就是通过社会主要团体积极同意而取得的道德和哲学的领导。因此，文化霸权本质上是一种非暴力的文化意识形态控制手段，它需要通过社会中的大多数自觉自愿的认可赞同来实现。这种霸权不是通过强制压迫，而是通过教育、说服和吸纳被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念，使其接受统治阶级的世界观和文化价值观。

葛兰西指出，完整的国家不应被理解为仅仅由政府机构构成的政治社会，而是政治社会与市民社会的统一体。政治社会代表的是暴力与强制，通过军队、警察、法庭等机构实行直接统治；而市民社会则是私人组织或民间组织的总和，通过学校、教会、媒体、工会等机构生产和传播意识形态，塑造社会共识。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中，统治阶级的统治更多地依赖于市民社会中形成的文化领导权，而政治社会的强制力则作为最后的保障。

2.同意与强制的辩证关系

文化霸权的实现依赖于同意与强制之间的辩证统一。葛兰西认为，任何统治阶级的统治都是强制与同意的结合，但同意的因素更为根本。拉尔夫•米利本德在解释葛兰西的霸权概念时指出："霸权包括强制和同意两个方面，就后者也就是文化霸权而言，它意味着统治阶级说服从属阶级接受，适应和'内在化'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和准则的能力。"

同意的产生不是自然的，而是统治阶级通过文化机构有意识地塑造和培养的结果。统治阶级通过宣传自己的世界观、制造社会共识、吸纳对立集团的文化元素等方式，使被统治阶级"自愿"认同其统治。这种同意一旦形成，就会比暴力强制更为牢固和持久。当然，同意从来不是绝对的，当同意出现危机时，统治阶级就会动用警察、军队等强制机关进行镇压。

值得注意的是，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与中国古代思想中的"王道"与"霸道"概念有相通之处。如荀子所说："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王道指以仁义统治天下的政策，即孔子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而霸道则指依靠武力和权势进行统治。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更接近"王道"的概念，强调通过文化和道德的引领来获取领导权。

（二）市民社会与文化霸权

1.市民社会概念的转变

葛兰西对市民社会概念进行了重新定义，这是其文化霸权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市民社会属于经济基础范畴，指物质交往关系的总和；而葛兰西则将市民社会归入上层建筑领域，将其视为意识形态-文化关系的总和。

葛兰西指出："在西方，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有一种正确的关系。在国家动摇时，会立即出现一个强大的市民社会结构。国家仅是前沿战壕，在它后面有一系列坚固的堡垒与兵营。"这意味着，在现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统治的主要堡垒不是政治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学校、教会、媒体、工会等市民社会组织构成了一个强大的文化防御系统，它们传播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使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得以确立和巩固。

2.市民社会与文化霸权的实现

市民社会是文化霸权生产和再生产的场所。在市民社会中，统治阶级通过现代知识分子的教育和启蒙活动，将自身的特殊利益表述为普遍利益，从而获取从属阶级的同意。这种同意不是静态的，而是需要不断地重新谈判和重新建构。统治阶级不能单纯依靠强制将自己的文化价值观强加于从属阶级，而是必须考虑从属阶级的利益和需求，做出一定的妥协和让步。

因此，文化霸权不是简单的文化支配，而是一个动态的平衡过程，包含着统治与反抗的辩证法。葛兰西强调，文化霸权的建立是一个持续的谈判过程，统治阶级必须不断地调整自己的策略，吸纳从属阶级的文化元素，甚至接受某些不利于自己的要求，以维持其领导地位。这种谈判和妥协使得文化霸权不再是单纯的文化压迫，而是一种动态的文化平衡。

（三）知识分子的角色与功能

葛兰西的知识分子理论是其文化霸权理论的核心组成部分。他认为，知识分子在文化霸权的建立和维护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1.传统知识分子与现代知识分子

葛兰西从社会功能而非知识内涵的角度，将知识分子划分为传统知识分子和现代知识分子。传统知识分子是指那些看似独立于各个社会集团之外，自认为连续不断的历史继承性的代表，如教师、教士、行政官员等。他们习惯于将自己视为独立的社会群体，超越于阶级对立之上，但实际上他们往往与历史上的统治阶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代知识分子则是指与特定社会集团建立紧密联系的知识分子，他们明确表达自己所属阶级的意识、利益和世界观。葛兰西认为，每一个新兴的社会集团都会在自己身边创造出一批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能够清晰地表达集团的集体意志，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争取领导权。

葛兰西指出，知识分子不仅仅是拥有专业知识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社会中所承担的组织、教育、引导功能。他说道："知识分子便是统治集团的'代理人'，所行使的是社会霸权和政治统治的下级教化职能。"这意味着，知识分子是文化霸权的主要组织者和传播者。

2.现代知识分子的功能

现代知识分子的功能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组织功能。现代知识分子能够将所属阶级的实践经验提升为系统理论，制定和传播阶级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为该阶级的文化霸权提供理论支撑。

第二，教育功能。现代知识分子通过学校、媒体、文化机构等渠道，教育和启蒙广大群众，将他们从"常识"层面提升到"健全的见识"层面，使其能够超越狭隘的经济利益，理解自身的根本政治利益。

第三，联结功能。现代知识分子是连接统治阶级与从属阶级的桥梁。他们能够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翻译"成大众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同时也能够将大众的需求和愿望反映给统治阶级，从而维持文化霸权的动态平衡。

表2：传统知识分子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比较

（四）阵地战与运动战

葛兰西根据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特点，提出了两种不同的革命策略：运动战和阵地战。

1.运动战与阵地战的区分

运动战是指直接攻击政治国家的暴力革命，如俄国十月革命。它相当于军事上的正面进攻，旨在迅速摧毁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政权。葛兰西认为，在市民社会尚未充分发展的国家（如沙皇俄国），运动战是可行的革命策略。

阵地战则是指在市民社会中逐步夺取文化领导权的长期斗争。它相当于军事上的包围战，通过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夺取市民社会中的机构，逐步破坏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最终夺取政权。葛兰西认为，在市民社会高度发达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阵地战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唯一可行策略。

葛兰西通过一个生动的比喻解释了这两种策略的区别："在东方，国家就是一切，而市民社会是原始和胶状的，在西方，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有一种正确的关系。在国家动摇时，会立即出现一个强大的市民社会结构。国家仅是前沿战壕，在它后面有一系列坚固的堡垒与兵营。"

2.阵地战的实施与意义

阵地战的核心是在市民社会内部进行长期的文化斗争。无产阶级必须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建立自己的文化机构，逐步夺取学校、媒体、出版机构、工会等阵地，打破资产阶级的文化垄断，塑造反霸权的文化价值观。

阵地战是一个长期而艰苦的过程，需要无产阶级政党具备极大的耐心和战略定力。葛兰西强调，在西方发达国家，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治权力之前，必须首先夺取文化领导权；否则，即使通过暴力革命夺取了政权，也无法维持长久的统治。这一观点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欧洲共产主义产生了深远影响。

（五）实践哲学与文化霸权

葛兰西将马克思主义称为"实践哲学"，强调其实践性和批判性。他认为，实践哲学是文化霸权斗争的理论武器，是一种能够帮助无产阶级摆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束缚，获得阶级意识的批判工具。

葛兰西指出，实践哲学具有双重的斗争性质：一方面，它要反对精致的现代意识形态，即克罗齐等资产阶级哲学家的唯心主义；另一方面，它也要反对庸俗唯物主义和机械决定论，因为它们使无产阶级陷入消极被动的状态，削弱其革命意志。

实践哲学的任务是帮助群众从"常识"层面上升到"健全的见识"层面。常识是群众在日常生活中自发形成的零碎、矛盾的世界观，其中既包含对现实的素朴认识，也渗透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因素。而健全的见识则是系统的、批判的、自觉的世界观，它能够帮助群众正确认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历史使命。实践哲学的作用就是通过批判常识中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因素，引导群众形成健全的见识。

四、文化霸权理论的后续发展与当代影响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自提出以来，对多个学术领域和政治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本章将探讨这一理论在后殖民研究、文化研究、媒体研究等领域的应用与发展，以及其对当代政治斗争的启示。

（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葛兰西转向

二战后，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深刻影响，引发了所谓的"葛兰西转向"。这一转向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法兰克福学派的意识形态批判

法兰克福学派虽然与葛兰西有着不同的理论路径，但他们的意识形态批判与文化工业理论与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马尔库塞对单向度社会的分析，哈贝马斯对科学技术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都在不同程度上发展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思想。

法兰克福学派揭示了资产阶级如何通过文化工业操纵大众意识，将强化了的思维方式作为法则和价值标准强加给群众，使民众在被权力话语控制的同时，也丧失了内在的自由、独立的生命意志与思想能力。这种分析补充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揭示了文化霸权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运作机制。

2.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

路易•阿尔都塞在葛兰西的基础上，提出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阿尔都塞将国家机器划分为强制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后者包括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工会、传媒、文化等机构。这一划分明显受到葛兰西政治社会与市民社会划分的启发。

阿尔都塞进一步指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主要功能是通过传唤机制将个人建构为主体，使其自愿服从统治阶级的统治。这一理论深化了葛兰西的"同意"概念，揭示了同意生产的微观机制。

（二）后殖民批评与文化霸权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后殖民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对萨义德的东方学理论和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后殖民理论家的研究。

1.萨义德的东方学

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明确借鉴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萨义德指出，东方学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统治东方的一种话语体系，是西方对东方实行文化霸权的工具。东方学将东方建构为落后、野蛮、神秘的"他者"，从而反衬出西方的先进、文明和理性。

萨义德认为，东方学作为一种文化霸权，不仅通过学术研究，也通过文学、艺术、媒体等渠道生产和传播，最终被东方知识分子部分内化，成为他们自我认知的框架。这一过程正是葛兰西所描述的文化霸权通过同意而非强制运作的典型例证。

2.文化霸权与后殖民认同

周之涵在研究后殖民文化霸权时指出："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是文化生产--文化传播--自我认同的变动过程；作为赛义德展开对东方主义话语批判的文化霸权，丧失了葛兰西所设想的市民社会对抗霸权的'对抗'性质，仅为一种对文化霸权的'认同'状态；这一状态是《东方主义》一书中我们听不到有任何他者发声的主要原因。"

这表明，在后殖民语境中，文化霸权的运作更加隐蔽和深入，被殖民者往往内化了殖民者的文化价值观，从而自我消声。后殖民理论的任务就是解构这种文化霸权，恢复被殖民者的话语权和历史主体性。

（三）文化研究中的霸权理论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英国文化研究学派产生了尤为深刻的影响。伯明翰大学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运用和发展葛兰西的霸权概念，分析了战后英国青年亚文化、工人阶级文化等领域中的霸权与反霸权斗争。

1.霍尔的文化霸权研究

斯图亚特•霍尔是伯明翰学派的核心人物，他广泛应用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分析战后英国的社会文化现象。霍尔认为，文化霸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不断斗争和谈判的过程。统治阶级试图通过收编对抗文化中的反抗因素，使其失去批判性；而被统治阶级则不断创造新的反抗形式。

霍尔指出，战后英国统治阶级通过制造道德恐慌和法律与秩序的话语，成功地建构了新的霸权共识，削弱了工人阶级的反抗能力。这一分析揭示了文化霸权在当代社会中的动态发展过程。

2.费斯克的大众文化理论

约翰•费斯克在霍尔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文化霸权理论。费斯克强调，大众文化是一个霸权与反霸权斗争的场域，大众不是被动地，顺从地接受统治阶级的文化产品，而是主动地、创造性地解读和使用这些产品，从中创造自己的意义和快感。

费斯克认为，大众文化中既包含着霸权的因素，也包含着反抗的因素。大众能够从霸权文化中盗猎出自己的空间，创造反霸权的文化实践。这种观点既避免了将大众视为文化傻瓜的精英主义，也避免了将大众文化浪漫化的民粹主义。

（四）媒体研究与话语霸权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也对媒体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媒体被视为文化霸权斗争的主要场域，是生产同意和再现霸权话语的重要工具。

1.新闻框架与霸权话语

邱圆庭在《新自由主义与中国因素下的文化争霸》一文中，通过分析四大报纸对紫光收购争议案的报道，揭示了媒体如何通过框架设置和消息来源选择参与文化霸权的建构。研究发现，不同的权力位置发声者通过构建不同的论述框架，争夺政策论述的诠释主控权，试图建立新的论述霸权地位。

这一研究体现了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在媒体话语分析中的具体应用。媒体不仅是传播信息的渠道，更是文化霸权抗争的场域，不同的社会力量通过媒体展开对意义诠释权的争夺。

2.批判性话语分析

诺曼•费尔克拉夫等人的批判性话语分析也深受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影响。费尔克拉夫认为，话语是社会权力斗争的产物，也是权力斗争的场所。霸权话语通过自然化特定世界观，使其成为常识，从而维持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批判性话语分析的目的就是去自然化霸权话语，揭示其背后的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为反霸权斗争提供理论武器。这一方法已被广泛应用于分析政治话语、媒体话语、广告话语等各个领域。

五、文化霸权理论的当代启示与批判反思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虽然形成于20世纪初期，但对当代中国和世界仍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同时，我们也需要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这一理论的局限性。

（一）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启示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和意识形态工作具有多方面的启示意义。

1.加强文化领导权建设

葛兰西认为，文化领导权是夺取政权和执掌政权的前提。这一观点启示我们，执政党不仅要重视政治和经济建设，也要高度重视文化领导权的建设。在全球化背景下，各种思想文化相互激荡，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更加复杂。维护意识形态安全，巩固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全局的重要任务。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新时代呼唤着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理论家，文艺创作、学术创新拥有无比广阔的空间，要坚定文化自信、把握时代脉搏、聆听时代声音，坚持与时代同步伐、以人民为中心、以精品奉献人民、用明德引领风尚。"这一论述体现了对文化领导权建设的高度重视。

2.发挥现代知识分子的作用

葛兰西的现代知识分子理论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云阿云智库文化战争课题组专家指出：我国的现代知识分子要始终与时俱进，成为国家政治方针政策的宣传者和推动者，从理论高度来解答时代课题。作为现代知识分子，要努力构建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主流文化，与时代的发展结合，关注人民的现实生活，与人民群众紧密联系。

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应当自觉担当起时代使命，一方面深入研究和宣传党的理论方针政策，另一方面也要密切联系群众，反映人民心声，成为党与人民之间的桥梁和纽带。同时，要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以奉献人民，深入到群众中去，为繁荣文化营造出良好的社会氛围。

3.创新意识形态工作方式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强调同意而非强制的重要性，这启示我们，意识形态工作不能简单依靠行政命令和强制灌输，而要通过教育、说服、引导等方式，使人民群众自觉认同和接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在新时代，我们要创新意识形态工作的方式方法，善于运用新媒体、新技术，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党的理论和政策。同时，要关注群众的现实需求和利益关切，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解决思想问题，增强意识形态工作的亲和力和实效性。

（二）对文化自信与话语权建设的启示

在全球化背景下，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于增强文化自信和构建中国话语权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1.反对西方文化霸权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帮助我们认清西方发达国家如何通过文化手段维持其全球霸权地位。在当代世界，西方发达国家通过媒体、教育、文化产品等渠道，向全球推广其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构建了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

面对西方的文化霸权，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既要吸收借鉴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又要抵制西方错误的、腐朽的思想文化侵蚀。要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增强全民族的文化自信。

2.构建中国话语体系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启示我们，要打破西方文化霸权，必须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长期以来，西方发达国家垄断了国际话语权，定义了什么是"普世价值"、"民主"、"人权"等概念，将西方特殊的价值观包装成普世的价值标准。

中国要争取国际话语权，就必须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话语体系，用中国理论阐释中国实践，用中国话语讲好中国故事。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

（三）对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批判反思

尽管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但我们也要看到其历史局限性，并进行批判性的反思。

1.理论的内在张力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存在着一些内在张力和模糊之处。首先，在文化霸权与经济基础的关系上，葛兰西虽然强调文化的相对独立性，但有时过于突出文化的作用，可能滑向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其次，在同意与强制的关系上，葛兰西虽然承认强制是同意的基础，但在具体分析中往往更强调同意的作用，可能低估了国家暴力的重要性。

此外，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概念也较为模糊。他有时将市民社会归于上层建筑，有时又将其视为介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领域。这种概念的模糊性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一定的困惑。

2.历史条件的限制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形成于20世纪20-30年代，不可避免地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当时的西方资本主义与当代资本主义已有很大不同，特别是随着福利国家的建立、全球化的发展和新媒体的兴起，文化霸权的运作机制也发生了深刻变化。

例如，在葛兰西的时代，市民社会的主要机构是政党、工会、学校、教会等；而在当代社会，媒体、网络、社交媒体等在文化霸权的生产和再生产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就要求我们在运用葛兰西理论时，必须结合当代社会的新情况、新特点进行发展和创新。

3.西方中心主义的痕迹

尽管葛兰西对西方文化霸权有着深刻的批判，但他的理论本身也带有一定的西方中心主义痕迹。他对东西方社会结构的划分过于简单化，将东方社会视为"原始和胶状"的，而将西方社会视为高度发达的，这种二分法可能忽视了非西方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在将葛兰西理论应用于非西方社会时，我们必须注意其适用边界，避免削足适履。要结合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发展出更加适合本土情况的理论框架。

表3：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当代价值与局限

六、结论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最重要的创新之一，它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中文化、权力与统治的复杂关系。通过将文化因素引入政治分析，葛兰西极大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和国家学说，为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稳定性提供了新的视角。

本报告系统梳理了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思想渊源、核心内涵、理论发展及其当代启示。研究表明：

第一，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是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基础上，吸收意大利本土思想资源，总结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经验教训的产物。这一理论既是对经济决定论的反拨，也是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造性发展。

第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是一个系统的理论体系，包括文化霸权、市民社会、现代知识分子、阵地战等核心概念。这些概念相互关联，共同揭示了资产阶级如何通过非强制手段获取被统治阶级的同意，从而维持其统治地位。

第三，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后殖民批评、文化研究等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些领域的思想家在不同方向上发展和丰富了葛兰西的理论，使其成为当代文化批判的重要理论资源。

第四，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它启示我们重视文化领导权建设，发挥现代知识分子的作用，创新意识形态工作方式，增强文化自信，构建中国话语体系。

当然，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也有其历史局限性和理论不足。我们在运用这一理论时，必须结合当代世界的新特点和中国的具体实际，进行批判性的发展和创新。

今天，我们研究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不仅是为了理解历史，更是为了应对当下的挑战。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领域的斗争更加复杂，意识形态安全面临新的威胁。葛兰西的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分析文化权力关系的框架，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和应对这些挑战。同时，葛兰西对文化自主性的强调，对知识分子社会责任的期待，对长期文化斗争的坚持，也都对我们有深刻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