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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佳:“黄马甲”运动没有凉:资本的压迫不停,群众的怒火不熄
作者 羽佳     来源 一颗土逗

各个阶级的有思想的人,开始看到必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只能是走向民主制的道路。假如还有希望,希望仍然在无产者那里。

尽管已经跨年,遍布巴黎的“黄马甲”运动并没有停歇,无论是冬日的寒冷,或是圣诞节、新年的狂欢,都没有打消大家的热情,这种坚韧的力量似乎也在表达着怒火本身的强烈。昨天,法国总统马克龙一改之前的和谈态度,突然强硬地表示了镇压趋势。这次运动到底从哪里来,又将走向何方,且看土逗特约作者做出的梳理。

作者 | 羽佳

从11月中旬开始法国“黄马甲”运动已经持续了近时两个月间,每周六成千上万的“法国黄马甲进京群访”事件撼动整个法国,震惊全世界;现在更颇有烽火燃遍全球的意思,意大利、比利时、荷兰、德国、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兰、希腊、瑞典、英国、加拿大、以色列、伊拉克、约旦、巴基斯坦、中国台湾地区都先后发生了模仿”黄马甲“类似的抗议活动。

在法国,不仅阴冷的冬雨未能浇灭抗议者心中的怒火,即使是斯特拉斯堡圣诞市场的恐怖枪击案都没能让“闹事分子们一致对外、共体时艰”;在圣诞假期前最后一个周末12月22日(第六周),根据法国内务部统计,到巴黎抗议的人数已经跌落到不足3000人,但是全法国各地仍然有数万人上街抗议,法国与西班牙、荷兰、德国等地的边境出入口被抗议者用车辆堵塞,并且发生了抗议者与警察的暴力冲突,全国200余人被捕,巴黎100多人被捕,整个抗议活动出现第十名死者。当然最终运动的趋向是否会走向沉寂仍然值得关注。

黄马甲运动的诉求从最初的反对能源税加税到反对移民、反犹排穆、保护地方社区、捍卫法国传统文化、要求廉洁政府、全面减少税收、要求马克龙下台、重新选举国会,乃至打倒资本主义制度,其中一些诉求自相矛盾,甚至也不乏极其反动的倾向;而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目前黄马甲运动传到法国以外出现的类似抗议混合性的诉求,其存在着传播性与效仿性则无从否认。而且,我们要记住的是“黄马甲”运动不同于过去的罢工与游行,虽然巴黎仍然是世界关注的焦点,但是运动更多地扎根与遍布在法国的外省。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当运动进入第三、四周后,已经间或传出国家机器本身的消极抵制与不服从,如在外省警察不愿意着全身防暴装具强行驱散抗议者而引得抗议者的欢呼,警察工会要求前线警员按照操作手册故意放慢工作节奏,甚至直接声明广大基层警员与“黄马甲”抗议者有共同的愤懑不满;而法国政府不得不宣布尽快补偿警察的加班费和年终奖励,当一个“民选的合法”政府要依靠物质奖励来维持暴力机器的治理效率,这本身反映了统治手法的黔驴技穷。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运动进行到第三周后,12月4日法国总理菲利浦宣布废除“环保能源税”时,这一明显的让步并没有使运动得以消退,反而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抗议者争取更大胜利的信心。引发运动的诉求本身反而不再那么重要,愤怒本身成为了要表达的一切,而最终指向了要求”现行秩序的象征“总统马克龙下台。

“傲慢的金童“ 与失去共识的政治空间

笔者曾经在2017年法国总统选举结果出来后写到:

马克龙以明显优势当选预示着法国人民在等死与找死之间做出了”等死“的选择。刚刚结束的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结果反映了这种弥漫在法国大地的失望与愤懑的情绪。高颜值的“粉色金童”马克龙固然四面讨好,但对于解决种种现实的危机与僵局其实并无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继续(1990年代以来传统的)新自由主义的世界市场政策和进一步削减已经岌岌可危的劳动与社会保障。他的前任们从克林顿到布莱尔,从奥巴马到齐普拉斯,多少“金童”在满怀期待的上台,一路高开低走留下一地鸡毛。下一个“金童”马克龙会有什么不同吗?五年后他是否还能保住神话,抵抗国民阵线的节节紧逼,还是神话褪色,成为极右翼进一步登堂入室的垫脚石?(法国的粉色“马卡龙”胜了,但不屈的法兰西何去何从?2017年5月8日 土逗)

与此映照的是2018年12月10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所做的”重大让步“与呼吁和平与秩序的做派反而成为了某种政治笑话。除了此前12月5日总理菲利普已经宣布暂停燃油税上涨,马克龙提出的让步政策包括:

1. 从2019年5月起,法国的最低工资(SMIC)每月将增加100欧元。

2. 所有有能力的雇主向员工支付年终奖,且政府不会对此征税。从2019年开始,取消对加班费的征税。

3. 对于每月退休金不到2000欧元(原来为不到1700欧元)的退休者,政府将在2019年不提高其普通社会保险捐税(CSG)税率。

4. 不恢复巨富税(ISF),因为让富人留在法国才能增加投资,增加就业。

5. 要求大企业做出贡献,马克龙表示将召集各大企业负责人,在未来的一周内制定出具体决策。

6. 加强打击偷漏税。法国经济与财政部长勒梅尔日前表示,明年欧盟内部如果不能就美国网络巨头的税收问题达成共识,法国将对在法运营却逃避法国企业税的公司采取特别征税措施。

事实上其中有些政策的让步并不应和本次”黄马甲“运动的诉求,而恰恰是2017年法国各工会发动数十万工人大罢工反对马克龙劳工改革的时应做的让步。当时马克龙的劳工改革包括更为放宽企业解雇员工的限制与中小企业在与员工谈判待遇时可以没有工会的介入,引发法国的各工会和左翼的不满与罢工,虽然在去年9-10月间法国有过不少大规模罢工,但并未能阻挡劳工改革法案在议会的推行,作为左右共治代表的马克龙的支持者占据了议会的多数。现在马克龙的应对仍然是希望通过新自由主义的“现金红包”的小恩小惠收买来暂时平息民众的怒气,但坚持其市场和亲商的基本政策不变;由于马克龙的让步几乎缓了一年,而且事实对象不同,注定效果有限。

例如,所谓提高月最低工资100欧元,看似不低。2018年法国最低工资1498.50欧元,100欧元的涨幅达到6.67%;但就在”黄马甲“运动爆发前的10月份法国的通货膨胀率已经达到2.2%,为三年来的新高;此前两年,法国最低工资的增长幅度都低于当年实际物价增长幅度,例如2017年,物价增长幅度为1.7%,当年最低工资增长速度只有1.5%,所以6.67%增长率扣除2.2%的通货膨胀率,即使不考虑2019年本就应增长的部分,其实增长不过3%-4%而已。

而至于马克龙提出的政府支持”有能力的”雇主发年终奖以及2019年起加班费可以免征税,更是口惠而实不至,而“有无能力”的自由裁量权皆在雇主手中。而拒绝恢复“巨富税”所谓确保企业和投资活力,显示马克龙根本没有在其执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有明显向群众的退让。所以,12月10日当马克龙在再三犹疑后,最终在爱丽舍宫内的电视讲话(2300万人观看这一演讲,是法国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总统电视演讲)后表示让步并愿意”倾听“民众时,群众并没有”雷霆雨露皆是恩典“的感动,反而有一种被侮辱后的愤怒。

作为知识精英的马克龙这种傲慢与自以为是其实是其自身经历与思维逻辑的真实反应;他甚至缺乏一些久经风雨老练油滑政客的那种”表面功夫的倾听“。马克龙不是马克龙自己,他是法国金融界的扎克伯格、他是白皮肤的奥巴马,他是在全球化时代中新自由主义政策下”政治神童“的符号(ICON),他是年轻又睿智、高等教育而不失丰富经历的”精英“,他思考的不是家乡亚眠,也不是法国本身,而是欧洲,而是身处全球秩序的法国,也因此他,他的言行,无时无刻体现出他和他所代表的集团利益,也因此事实上又将自己疏离于真正的”法国“之外。

他此前与法国社会党左翼辩论时,讥讽左翼对手“买得起一件好西装的最好方式是努力工作”;他曾经对生活难以为继的失业者说“过条街就能找到工作,你找不到工作只能说明你自己不够用心;在处理其保镖穿警服打人的情况时,”马克龙曾经表态“谁对处理结果(政府被指包庇本纳拉)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第一轮总统大选他大幅领先,于是就高调地与妻子包下一家奢华的餐馆庆祝。高(智商,而非身高)富帅而又任性,看似完美人物,但是远离现实。

在选举期间,在他的家乡亚眠美国惠而浦集团开设的一家工厂要关闭,当地工人举行罢工;马克龙可以很在餐馆包厢内自如地与资方、商会与工会代表进行斡旋交流,但是当他到达罢工的工厂现场时,则显得格格不入,面对工人并不自如,甚至直接遭遇工人的嘘声。

对马克龙的“任性直言”,在此次”黄马甲“抗议活动中,抗议者在墙上写道“马克龙,我们过到街这边了!”、“马克龙,我们有意见,我就来找你了!”

当那个趾高气扬的”金童“(法国自拿破仑之后最年轻的国家元首)坐在金碧辉煌的爱丽舍宫内镀金的大办公桌后,一脸严肃自我陶醉地强调着法国要团结、民众遵守秩序,体察民情,恩赏群众;也许他真以为自己是”拿破仑的传人“,但在群众看来这完全是一个高高飘在云中,不知民情,被一群骗子和高利贷者所包围,一心为超级富豪们谋福利的”他们“中的一份子。而且,马克龙越要显示自己的自信与成稳,在群众看来越是与民众疏离与装模做样,这时他所谓与长他24岁的老师的”爱情人设“隐含的意味更多变成了一个未曾长大的恋母小男生的自私自利自大,而非是喜人的讨巧与浪漫。

根据路透社12月初的报道,马克龙的民意支持率只有23%,而在一年半前,他当选总统时,其支持率曾高达70%;“金童”的褪色比我们料想得更快、更瞠目结舌,当然此前无论是社会党奥朗德政府还是代表戴高乐派最后传人的萨尔科奇其实也都一路高开低走。

但是,更为危险的是,因为事实上法国经过前两任总统,以国民阵线为代表的极右翼的政治基本盘的已经确立(约占三分之一),所以马克龙所领导的中间派力量成为今天维持左右共识、遵循规矩、精英代言的脆弱平衡的象征,当初马克龙之所以能执政就是因为传统中左中右长期的无能为力而导致基本架构崩盘,马克龙作为彻底的”中间派“出来弥墙修补,但也正因为此其实马克龙的支持基础极其脆弱。所以在”黄马甲“运动之后,很可能意味着法国”左右为难的趋中心化和平衡化“的传统政治建制空间将支离破碎,温情脉脉的面具即将撕下,如果马克龙不解散现有内阁推卸责任,不进行”自我政变“,甚至无法想象明年马克龙如何维系其统治的合理性,从最初的假装无视群众到后来步步退让时假装重视群众;”疯者为王的时代”即将到来,法国的政治变动本身将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这个冬季注定已成为了法国历史乃至21世纪政治史的一部分。

谁是黄马甲?诸众来了!

马克龙在海外访问时公开宣称”法国工人懒惰和工会蛮横”,更是惹来朝野的批评,总统的这种做派很难让为勉强维持基本生活的民众接受,在他们看来着代表着精英的傲慢与愚蠢。

而作为昔日的经济部长,他应该很清楚工人年平均工作时间为1473小时比德国的1371小时更要高出100小时多;法国的生产效率(45.4欧元/小时)不仅高于欧洲平均水准(31.9),甚至比德国(42.3)和瑞典(44.4)都高;而法国工人的工会率只有10%左右。

而且,很多媒体不会告诉你的是,在失业率接近10%的法国(青年失业率约20%),6000多万人口中(4000多万劳动人口)中有1000万人(约占劳动人口四分之一)依靠着最低工资勉强维持生活,而在这下面约有880万人处于贫困状态,他们每月收入只有601欧元,而最富有的0.01%的人口,每月收入达到58266欧元。

很多中文媒体都曾把这次“黄马甲运动”称为一场“五毛钱的革命”(因为此次马克龙增加的能源税仅为每升汽油增加0.065欧元,约合人民币0.5元),仿佛”天生爱闹革命“的法国人都是一群”五毛党“,为了人民币区区五毛就要闹事。

一些媒体不会告诉你的是,根据统计2013年,大约有80%的法国人上下班时采取自驾车的方式,但2018年这个比例最多不超过43%(来自法国《回声报》报道的法国国家统计局消息)。事实是在留下的43%驾车上下班(直接受能源税涨价影响的)的人群中,相当部分不是开车得以享受,而是不得不自驾上下班,其中很多住在外省的中小城镇郊外的中下层居民,需要每天进行十几公里乃至几十公里的通勤,不用说上班,甚至连外出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也根本无可靠的公共交通可以依赖。而且根据法国经济财政部表示,国际油价每桶上涨10美元,法国的物价将上涨0.3%。油价上涨造成消费减少;而事实上能源税也起到了相同的遏制消费的作用,相当多中下层家庭(拿着最低工资和低于最低工资的近2000万人口)每月收入刚够勉强维持日常开支,甚至不得不用依靠贷款和信用卡来“寅吃卯粮”维持。

按照法国官方和媒体的说法,很多参与抗议的被捕者都是30、40岁上有正常职业的来自外省的劳动者,其中很多人甚至在个人经历上都不曾政治化,没有参加过抗议与骚乱;他们不是所谓的”职业抗议者“也不是哪些政治党派的忠粉,他们之所以选择在周六进行抗议活动,很简单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时是周末,周一到周五是工作日,他们得上班糊口,这些人构成了”黄马甲“的主体。

BBC采访的一名中年女性”黄马甲“的表态很有意思,她家三口人有三辆车,她丈夫是一家工厂的经理,她自己是医护人员,而女儿在读大学;按照收入来算她家完全是一个欧洲典型的中等收入家庭;但她直言他们家住在村子里,如果不开车外出根本不可能;当她说道,我父亲曾经说过法国有富人、中产阶级、工人阶级,而今天我认为法国只有富人与工人阶级,没有中产阶级,我们现在尽可能不外出、不逛街、不旅游。在示威现场,我们不问别人的工作是什么,投哪个政党的票;要让马克龙们听见,这就是她参加黄马甲抗议的原因。

同样根据媒体报道,一名被捕的”黄马甲“抗议者直言,“这就是生活,租金太贵了,早知如此,我宁愿想回到父母那里,也不会去做傻事。”另一名被捕的抗议者本身是一名羽量级拳击手;为了维持生计却签了一份管道工的长期合同,每月工资1200欧元。他在法庭上承认自己砸碎街头石块和与警察冲突是:“巨大的错误”,但他仍然强调他将继续支持”黄马甲“运动。

在媒体的报道中,抗议者反复提及,“我受够了”、“他们不听我们的”、“我对一切都不满”。所以,所谓的”五毛“涨价更多的是击溃了这些竭力想维持”正常生活样子“的”良民百姓“最后的心理防线,就如同在另一片大陆上,如果房价的遥遥无尽还只是让人失望,而房租的涨价会击跨那些在宇宙中心为生活而努力奋斗的“漂移的青年人口”;委曲求全的奋斗、自我洗脑的努力之后注定面对的仍然是无望的未来时,希望、失望、绝望、屈辱与愤怒间的转换只是万千心绪中一根发丝的变化而已。

所以,这也不难理解为何直到12月初暴力事件已经发生后,对于黄马甲运动的民意支持率会高达75%以上,当然在媒体和官方一再渲染巴黎的暴力事件后,整体对黄马甲运动的民意支持率确实有所下降。不过正是那种“不满的一切”、”无名的愤怒“、”被无视的屈辱“成为了法国社会中下层民众的共识,滋养着”黄马甲“运动,建立起了对”政治空间“的同仇敌忾,而傲慢的巴黎与”巴黎的主子“马克龙则是”国民的敌人“。

巴黎在世界范围内代表着法国,是所谓法兰西文化的象征,是著名的全球大都市的地标之一,但它是营造出来的景观,它是为满足某种观感而再现的法国(如果一个亚洲人、美洲人没有在巴黎打过卡,他或她好意思自居”全球人“吗?即使东亚诸邦的肥皂剧也要反复出现铁塔、圣母院、卢浮宫等场景);所以它更多是一个景观剧场再现的舞台,而不再是千万人真正生活着的法国。巴黎的法国政府与布鲁塞尔的欧盟的联系可能远比与马赛或者哪座法国小城的联系更深;全球化的世界市场把巴黎从有血有肉的法国中生生拔走,提供给那些急于在舞台剧中出场的精英们享用。

所以,对于这些来自外省的抗议者而言更像是从法国中抽离出去的一座”漂浮的“城市,而非法国的巴黎;这个巴黎不会感受他们的生活,他们也无从享受这个巴黎。法国,普通的法国人,则不再拥有巴黎。

全球化的一大成就就是将众多的”不同质的实现形式统一化“,而将”原本同质化的删选、分离、变异“,不同质的共同体排斥着同质的非共同体,跨越了民族、地理、性别、文化的差别,由资本的霸权和意识形态的规训统一起来;但问题在于这个共同化的过程中,被抛弃与被遗忘的同质体则越来越多;在今天世界各地的知名帝都、魔都、壕都、废都,莫不如此。

由此,我们不难参悟那些巴黎著名景点和旅游奢侈品消费区外的纵火与打砸,这固然是来欧洲大陆无政府主义的历史遗产;但同时表达的是外省的愤怒,他们要夺回的是那个不再属于他们的巴黎;这曾经是他们的巴黎,他们的一部分;而今天这部分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被生生地割离;向着巴黎进军更多的是象征着对他们给他们带来无数愤怒的资产阶级统治与资本主义异化的抗议,也象征着他们对于既有生活秩序的瓦解和对被遗忘与抛弃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同时在法国外省各地的抗议活动,封闭法国与周边欧盟国家的边境,占领城镇中心广场与交通岔口更多的反映的是一种“主权宣称”的心态,那些曾经是我们的,现在都已不确定,所以要通过占领、封闭、集会来自我确认,而与此同时不可避免地的会导致某些伴有排斥异己文化、仇视外国人和其他种族、拒绝接受外部世界的心态;受伤害者必保守;但这种反抗必然基于直接反抗当下的统治地位政治制度,所以“打倒资本主义”的标语刷到凯旋门下。

从这一意义上讲”黄马甲“运动的不少诉求都是向回溯性的,而非向前看的;他们恐惧的是失去曾经仅存的,而非寻求未来可能的道路;他们是为了解构今天而来,而无以准备建构明天;今天的一切都是祸根,但是明天是什么无以得知,街头有力的怒吼恰恰是绝望后无奈的耳语,让我们回到昨天吧。

于是“黄马甲运动”就像一场野火似的蔓延开来,你甚至很难说清楚谁是”黄马甲“?多数媒体在描述时都会有一种挫败感。因为你也很难用传统的政治分野和理性逻辑去分析它,左的,右的?进步的,保守的?青年人的,老年人的?利己的,利他的?白人,黑人?犹太人,穆斯林?未来的,过去的?它即是它,又不完全是它,一旦你开始对它归类,它就本身变得不完整了。

例如在12月3日当法国总理试图寻找运动的代表和活跃分子进行谈判以消弭“黄马甲”运动时,却在最后一刻发现这些找来的代表根本无从代表,他们或者主动表示自己无法代表任何其他人,或者代表一经选出,网上就立即有抗议者否认所谓代表的权威性,结果导致对话会最终被迫取消,而这次所谓“朝野共识会谈的失败”使法国总理菲利浦不得不单方面向公众释放燃油税不增税,传统的政治空间内博弈的游戏的不再管用。找不到可代表,也不存在所谓的架构,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在网络上、社交媒体上发起一场抗议或者集会,而发起者本身也无从在现实中控制这场集会会如何发展与收尾。这种自发性、原生性与主动性恰恰不同于历史上已经被规训的“社会运动”,套路将没有太多的意义。

所以,按照奈格里的说法,毫无疑问今天的黄马甲运动的参与者就是他所一直强调的“诸众”,运动并不需要中介代理,他们通过自我表达所面临的大量社会苦难。(This is a multitudinous movement, that does not want intermediation, that is the expression of the enormous social suffering so far accumulated. ‘Antonio Negri on the Yellow Vests and the New Wave of French Insurrection,Dec 3, 2018)

同时,奈格里强调诸众由内部的种种差异构成,这些差异决不会缩减成统一的或单一的身份——不同的文化、种族、族裔、性别和性取向;不同的劳动形式;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欲望。诸众是所有这些个体差异的多样性集合,共同的愤怒把他们纠合在一起,但他们不是一体的,他们甚至是互相矛盾的,而且有时会如同布朗运动一样互相冲撞;最极端的案例莫过于,同在巴黎,当有“黄马甲”抗议者公然宣示纳粹敬礼并殴打犹太老妇人时,也有“黄马甲”抗议者为防止穆斯林儿童受伤,主动熄灭阻挡警察的篝火。

资本主义是如此狡黠而富有生命力,从它出生到今天,它总是不停地向自己的敌人学习,将敌人吸收到自己的框架内,而且用敌人的方法摧毁敌人,在它仍然稚嫩地面对欧洲封建势力时如此,在它处于危机中面对社会主义时也是如此;新自由主义的政策侵蚀了社会政治空间,今天所谓的传统左右政治分野事实上都被吸纳于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之下;曾经在历史上发挥作用的政治与社会中介组织本身成为了“既成政治空间”的一部分,无论是叫工会、党派还是社会组织,“先锋队”本身就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精英主义框架下的产物。

传统意义上的反对既成统治者的极左、极右政治力量(极右的国民阵线、左翼的不屈的法兰西、各类成型大工会)其实在这场运动中实际作为也乏善可陈,不要说领导群众,至多作为跟随剧情发展吆喝的观众,如勒庞或者梅朗雄之类所谓参与运动,更像是足球比赛的现场吆喝的球迷,而非是下场踢球的足球运动员。

 “黄马甲”运动作为一场诸众具有主体性的运动,而绝非自诩的”阶级先锋队”或者“民族卫士”领导的运动(那些形式本身仍然是委身精英主义的少数“反精英”对抗精英),其从形成时就不接受或者说拒绝中介与代言的,也不愿意为已有的信托式政治机制所约束。在事实上拒绝旧有的权力分配与博弈框架,形成新的自我为主体的;按照奈格里的说法就是”双重权力“,以权力对抗权力(Dual Power:Power against Power)。而从十年前占领华尔街运动、愤怒运动以来,这种自我独立于建制空间之外的主体才可能发展出新的实践力量、新的中间群体觉醒、本来稳定西方社会的中间力量日渐掏空,最终才可能形成有意义于当下的新组织形式。而且只有保持这种原生的、自发的、乃至野蛮的主体性,才会使诸众保持活力,如果因为组织规训而是失去主体性的活力,那么进行组织的意义又何在呢?

中国革命曾经有一句名言”干部靠教育,群众靠示范“,而如果没有成功的示范,无有广泛群众的自发的参与,就算有所谓”教育的干部“,其本身存在的意义何在?更何况其根本无法体现出该具有的活力,而不过是亦步亦趋的对历史的摹仿,而这至少是自一战以来法国乃至更大范围内左翼运动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与此相映成趣的一个案例是隔海峡相望的英国扑簌迷离的”脱欧“,旧的阵营与壁垒已经被打破,理念与行动互为矛盾;极左翼为了明天(选择)要求脱欧哦,极右翼为了昨天(道路)也要求脱欧,中左翼和中右翼为了保住今天(现实政治地位)要求留欧;老年群众为了保住今天(的自己)要求脱欧,而青年人为了明天(的自己)希望留欧,而所谓留欧本身就是为了维系今天的机制,而脱欧必然导致今天机制的瓦解,将带来什么?其实无人能完全知悉。

而这背后反映的恰恰是深厚的失望与愤怒,集体性的对今天的失望,对现行制度的不满;其创造了一切今天的问题,而无力予以解决;所以无论是美国特朗普上台,意大利五星运动与联盟的联合执政,还是东欧波兰匈牙利等国的右翼民粹主义的狂吠;还是西班牙的”我们能“运动、民粹主义来了! 而由诸众参与的法国”黄马甲“运动则是这一民粹思潮在法国的进一步发展,甚至传统政治空间的极左翼与极右翼也已无法容纳这种理念。

不错,民粹主义不是一种理念,是一种愤怒,是一种存在;它就像冬日里的雾霾一样弥漫在整个时空中,你无法从空气隔离雾霾,除非你能在源头上消除导致雾霾的诱因,净化空气需要的是制度性变革。也许不久的将来,黄马甲运动将会整体退潮,但是愤怒并没有,它就像雾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你 能看见它,你能闻到它,你甚至能从自己的血液中感受它;即使暂时退潮,但会以更猛烈的潮流重新回归。只要产生愤怒的制度仍然存在,那么对现实的愤怒将会与之相伴永存下去……

在欧洲革命失败而沉寂的1854年,拉萨尔曾经给马克思的复信,(您所说的)至于现今的消沉无法靠理论来克服,这一点你完全正确。我甚至把这一思想概括为,任何时候都没有单靠理论战胜过消沉,也就是说,靠理论克服这种消沉虽然产生过信徒和宗派或不成功的实际运动,但从未引起过现实的世界运动或普遍的群众性的思想运动。群众只有受实际事态的沸腾的力量的吸引,才不仅在实际上而且在精神上投身于运动的洪流。

│恩格斯在1881年针对当时英国资产阶级的旧自由党已经成为建制一部分,而新的工人政党还未出现时曾经说过的: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普遍地感到,老的政党注定要灭亡,老的套语变得没有意义了,老的口号已被推翻,老的万应灵丹已经失效了。各个阶级的有思想的人,开始看到必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只能是走向民主制的道路。假如还有希望,希望仍然在无产者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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