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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绍光:中国的国家治理与国家能力

原创 玛雅访谈  玛雅的博雅轩

导语:中国 40 年来取得了伟大的发展成就,很多人认为是因为实行了改革开放。这个看法毫无疑问是对的。但是反过来问,如果仅仅只是改革开放,没有其他的条件,中国是否也能取得这么伟大的成就?苏联在 1986 年戈尔巴乔夫担任苏共总书记后,就大张旗鼓开始进行改革,最终走向西方模式,走向所谓市场经济、西方民主。但是苏联改革成功了吗?

这说明,改革开放本身并不能保证带来经济繁荣。经济繁荣涉及诸多因素,其中关键的一个就是国家能力。改革开放与经济繁荣的关系在于,它们的中间有一个相关的因素,就是国家能力 —— 国家能力是改革成功的前提条件。所以,改革要成功,除了政策要对,步子要稳,还要有一系列的国家能力作为支撑。探讨中国改革成功的“秘诀”,这一条至关重要,就是我们有相应的国家能力。

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讲座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长江讲座教授、重庆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兼职教授。主要著作有《民主四讲》《安邦之道:国家转型的目标与途径》《中国式共识型决策:“开门”与“磨合”》《抽签与民主、共和:从雅典到威尼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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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国体制解决了治国能力问题

玛雅:进入 21 世纪以来,“中国崛起”成为全球热门的新闻主题,是一个“关键词”。那么中国崛起这个事实本身的关键词是什么?用最通俗的话来说,中国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能行?请谈谈你的看法。

王绍光:中国为什么能行?实际上是新中国这 70 年才行,之前的 150 年并不太行。当然再往前还是行的,19 世纪以前中国在世界上是比较发达的,19 世纪以后落后了。

1949 年以前的 150 年,中国在治理国家上遇到了大问题:中央政府不具备治国能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遭遇了内忧外患。内忧是从 18 世纪末开始,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农民起义。外患从 1840 年的鸦片战争开始,大清国被打得一败涂地,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我之前查资料,发现有个 1898 年中刚条约。我很纳闷,中国怎么会和刚果签订一个不平等条约?后来意识到,刚果当时是比利时的殖民地。“刚果人”来中国谈条约时,来的是白人殖民者,李鸿章说,我以为非洲都是黑人。比利时那时在中国有租界,1929 年才撤销。比利时国王当时甚至突发奇想,要把大量的中国劳工运到刚果去,把他们训练的刚果军队派到中国来。你可以想象,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对小小一个比利时都得俯首帖耳,这是什么样的屈辱啊。

19 世纪末,西方列强通过资本输出和强占租借地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掀起瓜分中国狂潮。

玛雅:弱国无公义,弱国无外交。

王绍光:所以你就知道,内忧外患之下,这个国家没法儿治了。

晚清末年出现了军阀割据的局面,没有一个政治势力能够治国。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孙中山从美国回来了,他也治不了国,只能让位于袁世凯。袁世凯上台没几天就发生了二次革命,后来又是护国战争;他死后,军阀混战天下大乱,还是国将不国的局面。1928 年南京政府成立,宣布统一全国,但在所谓“黄金十年”里,它真正能掌控的不过是长江中下游那几个省份。日本军国主义入侵后,国共都在抗日;抗战结束后不到一年时间,1946 年又开始打内战,还是没人治国。所以,从 1800 年到 1949 年一个半世纪的时间,中国面对的首要问题,都是如何解决治国的问题。

玛雅:1949 年中共建政,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王绍光:1949 年 10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从 1950 年到 1956 年期间,中央政府做了大量工作,把军事统起来,把行政统起来,把经济统起来,包括统一财政,建立中国人民银行、发行人民币,等等。新中国建立起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可以说是矫枉过正,而矫枉必须过正。矫什么枉?矫前 150 年的枉 —— 那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够治国。到 1956 年这个问题终于解决了,全国范围内,除了台湾还没解放,香港、澳门还没有收回,不再有割据势力,中国真正实现了统一。中国 150 年来第一次解决了治国能力的问题,这是历史性的。

玛雅:也就是说,实行权力高度集中是要解决中国当时的首要问题,否则共产党建立了政权,也没办法治理国家。

王绍光:是的。今天的人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其实这是非常重要的。当时的政治家们,不管是孙中山、袁世凯,还是蒋介石,考虑的是同样的问题:国将不国了,中国怎么办?一开始他们有人想得非常好、非常理想化,就是把西方模式搬过来,解决治国问题。比如孙中山就说,也许采用美国联邦制,就可以把中国治好。甚至毛泽东年轻时也说,建立湖南共和国。但是他们后来都认识到,用西式联邦制的方法来解决中国的问题是行不通的,所以才会有 1949 年以后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

现在有些人从理念出发,认为中国当初学的苏联模式,太过了。其实和苏联模式不相干,当时就是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能不能治国,怎么能够治理这个 960 万平方公里土地、6 亿人口的大国。要治理这个大国,就得有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政府。而且从国民党时期就开始探索,把党和国家统一在一起;共产党后来建立的体制,就是一个党政合一、高度统一的党-国体制。这个体制你认可也罢,不认可也罢,它确实解决了中国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治国能力。

玛雅:它是历史的产物。

王绍光:对。它有观念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历史的产物。

治国能力问题解决了,中央政府开始起关键作用,在国家经济、政治、文化生活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这也是我们常说的计划经济阶段。在这个阶段,经济是政府管,所有产业都是国有制或集体制;文化也是政府管,政治生活更不用说,都是政府管。

政府全面管理国家的好处在于,能够把非常有限的资源集中起来。当时中国很穷,哪怕所有的人都节衣缩食,按最低生活标准过日子,积累也还是很少。国家发展要打基础,需要大量的资源,不管是人力的、物力的,还是财力的。这个时候,靠市场来调节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只能靠政府来进行强制性的积累,把各种资源集中起来,集中力量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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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30 年打下的基础相当雄厚

玛雅:这个时期是我们过去常说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时期。这个时期最主要的成就是什么?

王绍光:是打基础。新中国前 30 年办了很多大事,在硬的软的方面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硬的方面,建立了一个布局全面、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工业占整个经济的比重从很小达到将近一半儿。在农村进行了大规模的水利建设和农田基本建设。中国 8 万多个水库绝大多数是在这个时期修建的,农田基本建设绝大部分也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这些对后来的粮食增产有着直接的作用。

人工天河红旗渠,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红旗渠工程于 1960 年 2 月动工,至 1969 年 7 月支渠配套工程全面完成,历时近 10 年。

软的方面更重要,就是人力资源,包括健康和教育。新中国刚成立时,人的健康水平很低。1949 年人均预期寿命只有 35 岁,婴儿死亡率非常高。受教育水平也很低,只有 10% 左右的人识字。也是在前 30 年,中国的人力资本有了巨大改善。人均预期寿命翻了一番,从 35 岁提高到 68 岁 —— 印度今天刚到 68 岁。人们受教育的水平也大幅提高,初中、高中教育大范围普及,在册中学生的数量在 1978 年达到顶峰。大量的人掌握了一些最基本的技能,读书的技能、工作的技能,这是了不得的成就。

新中国前 30 年打下的基础相当雄厚。这个可以和很多发展中国家对比,尤其是和发展中大国对比。打基础是政府的事,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用党政合一的方式动员各种资源,全力以赴提升国力。当时出于军事的目的、政治的目的,当然也有经济的目的,都要举全国之力提升国力,国家要富,国家要强。

更早以前的思想家就讲富强,严复讲富强,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都有这个梦想,再到邓小平。所以,这个阶段由政府全面管理国家,也不完全是理念的产物。更重要的是,中国在这个阶段需要强大的政府力量把基础打好。没有这个基础,改革开放后的经济起飞几乎是不可能的。

玛雅:厚积薄发,前 30 年功不可没。就像习近平说的,改革开放前后的历史绝不是彼此割裂的,更不是根本对立的。现在有一群“民国粉儿”否定前 30 年,说民国时期的成就虽然不能和改革开放 40 年相比,但是比毛泽东时代要高得多。

王绍光:这样说是罔顾历史事实。解放前的中国内忧外患,大小势力一盘散沙,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具有明确现代化目标和意志的中央政府,没有基本的治国能力,更谈不上什么成就。共产党解决了治国能力问题,这是非常关键的。在中国今天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如果我们假设这个能力不重要,这是非常错误的。世界上很多国家至今没有解决治国能力的问题;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不可能有一个有效的政府来管理国家。有了一个有效的政府才能过渡到后来的治理阶段,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国家治理。在这个前提下,国家管一些事,不管一些事;政府适当放权,让其他力量参与经济社会管理。

今天回头看,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通过武装斗争,建立起一个统一的人民共和国,解决了治国能力问题。第二阶段用政府统管的方式,为建设一个富强的国家打下基础。第三阶段以治理的方式,释放活力,快速发展,取得了改革开放的成功。新中国这 70 年,改革开放前后的历史转折不能说非常平稳,但是在一个政治体系下,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体制下,完成得是不错的。

玛雅:我想起毛主席的话,“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王绍光:在我看来,中国共产党从创建到现在扮演了三种角色:第一是民族国家的建设者,即从革命年代争取民族解放,建立人民的国家,到新中国成立后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构建起一套国家制度框架。第二是国家机器的建设者。前面说了,1949 年以前 150 年的时间,中国的国家机器处于衰败之中。中国共产党执政后,建立起强大的国家机器,国家能力不断加强。第三是共同体的建设者。中国是个大国,是一个大的共同体,里面有很多小的共同体 —— 不同的城镇社区、不同的乡村社区。这样一个共同体需要强大的内聚力量,是共产党的各级组织、广大共产党员在建设和维护共同体中发挥着作用。

中国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个组织,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党。加强党的建设和加强国家能力建设是一致的,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国家能力上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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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改革的成功依托于国家能力的支撑

玛雅:上世纪 80 年代新自由主义的治理理念从西方蔓延到全世界,从撒切尔到里根,到世界银行,都鼓吹政府要少管事,把权力下放给公民社会、私营企业。而你在 90 年代初写了《建立一个强有力民主国家》一文,论证国家能力问题,你当时是怎么认识到这个问题的?

王绍光:我从 1991 年开始谈国家能力问题,这与当时全球流行的观念是相悖的。我认识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去了一趟俄罗斯,看到苏联东欧虽然实行了改革和转型,但是国家一塌糊涂,一片乱象。1993 年我和胡鞍钢一起出版了《中国国家能力报告》,那时候没有多少人讲国家能力。曾经一度坚称“历史已经终结”的美国学者福山后来在 2004 年写了《国家构建》一书,也讲国家能力问题,其实就是我 90 年代初那些认识。

福山最近表示:新自由主义已死。新冠疫情大流行再次表明,一个强大的国家是必要的。

玛雅:关于国家能力,你是如何定义的?

王绍光:国家能力是指一个国家能够将自己的意志变为政策、化为行动的能力。它重要到这种程度:它就像空气一样时时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以至于大家已经忘记它的存在,忘记它有多重要了。

国家能力大致分为七种:(1)强制能力,即对外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完整,对内维护社会治安;(2)汲取能力,即通过税收从经济社会中抽取一部分资源用于国家财政;(3)濡化能力,即在全体公民中培养和树立社会核心价值观;(4)认证能力,即在数据与人和物之间建立一一对应的关系,以便进行现代化管理;(5)规管能力,即规管个人和团体的外部行为,使之符合国家制定的规则;(6)统领能力,即政府有能力管理自己,各级国家机构与国家工作人员能够履行各项职能;(7)再分配能力,即国家在不同社会集团之间对稀缺资源的权威性调配。前三项是近代国家的基本能力,后四项是现代国家的基础性能力。

玛雅:前面你说,俄罗斯在改革后出现的乱象使你认识到国家能力不可或缺。这也就是说,一国改革的成功或失败与其国家能力有直接的关系。

王绍光:是的。很多人认为,中国 40 年来取得了伟大的发展成就,是因为实行了改革开放。这个看法毫无疑问是对的。但是反过来问,如果仅仅只是改革开放,没有其他的条件,中国是否也能取得这么伟大的成就?再来看苏联,1986 年戈尔巴乔夫担任苏共总书记以后,大张旗鼓地开始进行改革。最终苏联东欧走向西方模式,走向所谓市场经济、西方民主。但是苏东改革成功了吗?结果大家都知道:经济崩溃,长期停滞,十几年后才回到改革前的水平。

这说明,改革开放本身并不能保证带来经济繁荣。经济繁荣涉及诸多因素,其中关键的一个就是国家能力。改革开放与经济繁荣的关系在于,它们的中间有一个相关的因素,就是国家能力 —— 国家能力是改革成功的前提条件。所以,改革要成功,除了政策要对,步子要稳,还要有一系列的国家能力作为支撑。探讨中国改革成功的“秘诀”,我认为这一条至关重要,就是我们有相应的国家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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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福利国家”的崛起

玛雅:中国在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接受治理理念后,出现了三农、民生等一系列问题,是因为国家能力受到了削弱?

王绍光:就是这个问题。中国在走向治理阶段后,政府一度误认为,市场导向的改革意味着由个人和家庭承担各类风险(失业、患病、养老等),从而漠视了自己在这方面的责任,导致国家能力一度被削弱。有段时间政府放得太多,把医疗放给市场管,把教育也放给市场管,甚至一度希望军队自己能挣钱,公安自己能挣钱,政府机关搞三产,自己养活自己。但是到 90 年代上半期,发现这样做有很大的问题,一些政府希望由其他力量来承担的责任,其实是一种虚幻的、不切实际的假设,于是开始纠正。

进入新世纪以后,这种状况发生了改变。在政府主导下,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中国在最低生活保障、医疗保障、养老保障等方面,建立起一整套福利体系。

玛雅: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增进民生福祉是发展的根本目的,保障和改善民生是政府应尽的责任。

王绍光:最近这些年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我称之为中国“福利国家”的崛起。中国以前只有以城镇单位、农村社队为基础的福利体制,没有全社会范围的福利体系,但是过去十几年,覆盖城乡居民的社会保障体系基本建立。新世纪以来,中国出台了一系列新政策,比如农业税从减免到取消;2002 年推出低收入保障;在农村重新建立合作医疗;2006 年开始布局医疗保障体制改革;2009 年正式启动基层医改,短短 3 年时间,至 2012 年医保覆盖率达到 95% 以上。养老方面,以前国家只管城镇职工,现在城镇居民也管。农村从2009年开始实施养老金,钱不多,每人每月几十元。这几年不断上调,北京地区已经 700 多元,上海地区 900 多元;其他地方还是不多,100 多元,但是这个势头不得了。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建立起这么一整套的社会保障体系,没有国家的参与是根本不可能的。

玛雅: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意味着国家能力的提升?

王绍光:是的。进入新世纪,中国基础性的国家能力一步一步得到提升。这不仅使得我国经济快速发展,也使得国家的各项政策更加人性化,更能保护人和自然。我们建立了覆盖城乡居民的社会保障体系,现在又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等新的发展理念。与改革的成功一样,中国“福利国家”的崛起,也是依托于国家能力的支撑。

所以,谈国家治理,一方面政府要放权,让其他力量参与管理;另一方面还要保持和巩固国家能力。两者结合才能真正做到政府该管的管好,不该管的不管,避免国家出现乱局;才能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不断提高运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有效治理国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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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为什么能”的四个制度优势

玛雅:你谈到,新中国 70 年在共产党领导的体制下,比较平稳地完成改革开放前后的历史转折。在你看来,中国体制的特点和优势是什么?

王绍光:我认为有四个优势。第一,有一个稳定的、能够做决策的政治核心。这很重要,有很多国家不可避免会出现一种局面 —— 无法做决策。政治学有个非常有名的理论,叫 veto player(有否决权的玩家)。在一个政治体系中,如果有否决权的玩家很多,不同的玩家在不同的阶段有否决权,就没办法做决策。如果套用这个理论,中国“有否决权的玩家”很少,在非常重大的决策上,真正“有否决权的玩家”恐怕只有政治局常委会。权力高度集中可能会产生问题,有潜在的危险。它的优势是,减少了太多的掣肘的局面,在重大问题上可以做出决策。

第二个优势是,有一个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中国的决策者也好,各级干部也好,老百姓也好,有一种不是哲学的哲学,比如邓小平的“白猫黑猫”理论,它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态度。遇到问题时,大家不是抽象地卷入意识形态争论,而是认为,出现问题了,就要解决问题。这种意识非常重要,使得我们的体制有回应社会需求的动力,能够实事求是地针对问题,解决问题。

玛雅:中国 40 年的改革与发展,就是一个实事求是地针对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王绍光:第三个优势是多样性,中国的体制允许多样化。中国立法的方式跟西方国家非常不一样。西方往往是议会通过一个几百页甚至上千页的法律,然后要求全国来实施。中国不是这样,而是有问题了,允许各地去试着解决。这种方法叫实践,中央说要做这个,具体怎么做,各地去摸索。还有一种方法叫试验,当中央也不确定该怎么办时,就先搞试点。抓点带面是共产党历来的方法,当年办特区就是这样做的,最早办人民公社也是如此。这些试点成功了,推广;不成功,对全国的影响也不大。即使推广也不是一刀切,允许各地因地制宜做出调整。这种多样性成了我们的学习源,也构成我们一种独特的学习方式。

第四个优势是,中国体制有较强的回应性,能够适时回应社会需求。比如 2002 年以来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取消农业税、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等等,就是因为民生压力过大,需要得到解决,政府回应社会大众需求所采取的举措。

玛雅:回应性也是中国式民主的一个特点,政府做决策要想着人民,“谋民生之利、解民生之忧”。

王绍光:以上四点概括起来,是新中国 70 年来非常重要的经验。这种中国经验对治理我们这样一个地广人多、情况复杂的大国是非常适用的。这也是中国为什么能成功的四个制度优势。当然,事物都是两方面的,这四个优势在不同的时期由于某种原因也产生过一些问题。这需要我们在今后的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扬长避短,不使优势变为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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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政体思维与中国政道思维

玛雅:治理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从来都是很难的事。有些人不考虑这种艰巨性和复杂性,把中国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体制。

王绍光:很多人批评中国的体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说的体制只有一样,就是政治体制,即政体。政体他们归结到哪儿呢?就是有没有自由的多党竞争式选举。他们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个,就是推翻 - 现行的政治体制,建立一个多党竞争选举的体制。

这是一种典型的西式思维方式,我称之为“政体思维”。政体思维在西方是有传统的,觉得政体是最重要的。西方政治学研究的大量问题都是和政体相关的问题,比如民主能不能带来经济增长、能不能实现公平、能不能让人幸福,等等。

你可以把这种思维方式叫做“政体决定论”,中国那些动辄就讲体制的人实际上就是政体决定论的思维方式。在他们眼里,一切问题都与政体相关,诸如经济增长、社会公平、腐败、幸福,不一而足。政体好,其他什么都会好;政体不好,其他什么都好不了。欧美、印度的政体好,因此不管存在什么问题,长远来讲都可以解决;中国的政体不好,因此不管取得了多大成就,长远来讲都是靠不住的,迟早必须转换轨道。

玛雅:有人说,印度凭借所谓“体制演进比较优势” —— 政治民主化、经济私有化,发展后劲会更足,将会赶超中国。我觉得这是一叶障目。

王绍光:政体思维和政体决定论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实似是而非。我在《民主四讲》一书中提供的大量证据表明,政体与经济增长、社会平等、人的幸福其实都没什么必然联系。换句话说,政体未必有传说中那种神乎其神的决定性作用。

经常有人说,如果有了自由竞争选举制度,国家就会变得多好多好。他们只讲这种体制带来比较好的结果的例子,比如西欧、北美。他们忘了,这些国家也正是当年的帝国主义国家、殖民主义国家,它们今日的富裕与当年大国崛起的血腥历史不无相关。但是被西方政体思维方式忽悠,同样采取这种体制的国家,不成功的例子也是大量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做大数据的、长时段的比较研究,得不出任何结论说,政体是决定性的。不管是政治体制对经济发展的影响,还是对社会公平的影响,还是对人民幸福感的影响,大量的统计,跨时段、跨国家的研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相关。所以,政体不是一个决定性的要素。

玛雅:西方是政体思维方式,中国是什么思维方式?

王绍光:中国传统的分析政治的方式,从来不讲政体。它不是政体思维,而是政道思维。所谓政道,是指为政之道,就是治理的“道”。在中国古代典籍中,与为政之道相关的词语随处可见,例如,“政不得其道”,“有道之君、无道之君”,“君有道、君无道”,“国有道、国无道”等。庄子在《天道》篇中区分了“治之道”与“治之具”,前者指治世的原则,后者指治世的手段。与西方哲人不同,中国历代的先哲考虑最多的不是政体,或政治体制的形式;而是政道,或政治体制运作的目标与途径。

政体思维与政道思维的不同在于,前者所关注的只是政治秩序的形式,而后者的着眼点是政治秩序的实质。“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我们把西式政体的视角换为中式政道的视角,那么无论是回顾中国历史上的政治,评判当代中国的政治,还是展望未来中国的政治,我们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玛雅: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与西方人政治视角不同,是不是也不关注西方政体及其优长?

王绍光:现在中国人并非不关注西方政体,不了解政体思维。最早注意到西方政体、把政体思维引入中国的是梁启超。19 世纪最后几年,梁启超读了一些西方的书,发现西方讲政体,非常兴奋,颂扬“自由民政者世界上最神圣荣贵之政体也。”他很快把政体概念运用到政治分析中,说中国是个专制国家;把专制推翻,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了。

但是梁启超也是中国最早放弃和批判政体思维的人。1903 年他去美国走访了 8 个月,那时正是美国问题最多的“镀金时代”。他很快就对这个自己曾经大加赞誉的“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大失所望,并得出结论:“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他认识到政体决定论是错误的,把视线转向政体以外的其他因素,开始强调,政治的好坏不能光看政体,更重要的是道德。“政在一人者,遇尧舜则治,遇桀纣则乱。政在民众者,遇好善之民则治,遇好暴之民则乱。”就这样,他从政体思维转向政道思维。

7

共产党讲的民主是政道层面上的

玛雅:梁启超的思想转变过程和今天很多西行归来的“中国派”学者如出一辙。

王绍光: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思想大家,当他们把问题想清楚以后,解决问题的方式都不是集中在政体上,都是集中在政道上。比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也谈到政体问题,“政权构成的形式问题”。但是他所说的“政体”并不是亚里士多德或孟德斯鸠意义上的政体,而是一种政道。例如,他把“民主集中制”称作是理想的政体。显然,西式的政体理论绝不会把民主集中制看作一种政体,它不过是中国共产党的一种治国之道。

同样,在与黄炎培的“窑洞对”中,毛泽东讲的“民主”也不是政体的概念,而是政道的概念。他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历史]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可以说,中国共产党讲的民主从来都是政道层面上的,因此才会有诸如“民主作风”、“这个人比较民主”、“这次会议开得比较民主”之类的说法。如果从政体的角度来理解,这些话几乎毫无意义,也没有道理,因为这些跟竞选、多党制没关系。但是从政道的角度来理解,这些说法很有道理,因为只要能让大多数老百姓的意愿在施政中得到体现,就是政道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玛雅:共产党的民主观更接近中国传统的民本主义。

王绍光:民主本来的意思是人民当家作主。民主既可以从政体的角度看,也可以从政道的角度看。从政体的角度看,民主的关键在于,政府是否由竞争性的选举产生。从政道的角度看,民主的关键在于,政府能在多大程度上回应人民的需求。从这个意义说,中国的体制对人民的需求具有回应性,就是政道思维所理解的民主。

那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竞争性选举重要还是政府政策具有回应性重要?当然两者都重要。但是老百姓最关心的,恐怕还是政府制定政策能否反映他们的切实需求。环视当今世界,我们不难发现,有些政治体制从形式上看,因为采用竞争性选举,似乎具有“代表性”,但是回应性未必高;有些政治体制没有多党竞争,但对人民需求的回应性却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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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一个中国成功的关键词

玛雅:西方有学者评价印度和中国的政治体制:印度虽然有竞争性选举,但是在“权贵主导的民主”(elite-dominated democracy)之下,执政者在制定和推行经济政策中,利用国家有限的资源为权贵集团的利益服务,这是印度民主 70 年来,老百姓仍然极度贫困的根本原因。反之,中国虽然没有多党竞选,但共产党不是利益集团的代表,政府大力推行改革,积极改善民生,这使得中国在发展经济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均领先于印度。

印度的贫困人口占世界贫困人口的 33%,有亚洲最大的贫民窟。

王绍光:把中国的一切问题归咎于体制的人,是因为没有想清楚,这种政体思维方式本身有什么问题。政体思维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思维方式,认识不到政治现实的复杂性,把复杂的政治现实简约为几个标签:民主、专制,非此即彼,截然对立。网上有一篇文章,说中国的问题是一党制,是政体的问题。那么变成多党制好不好呢?很多人想搞两党制,但是他们没有想过,他想搞两党制,别人也想有两个党,最后可能出现几百个党、几千个党。

玛雅:苏联解体后,出现了几百个政党。俄罗斯只有 1.4 亿人口,是中国的 1/10。按这个比例,中国如果实行多党制,将会出现几千个党。

王绍光:这种局面完全可能出现。就像加拿大出现魁北克党、英国出现苏格兰党一样,中国会新-疆成立几个党,西-藏成立几个党,四川省内川南成立个党,川北成立个党……全国出现无数个党。所以不能拿这种事做试验。中国 1912 年就有过这种经历,当时一开放,从政体的角度来看,非常像西方 —— 多党制,多到有几百个党;有宪法,有议会,有总统,有选举,也有言论自由,表面上看什么都有。但是 1912 年到 1916 年那段时间,中国到底怎么样?尤其后来造成的结果,军阀混战、一盘散沙,我们都看得很清楚。

政体思维是非常简单的方式。简单到什么地步?当年苏联搞改革,美国人给弄了个“500 天计划”,说你按我这个计划走,500 天就从社会主义经济变成资本主义经济了。事实证明,这是非常荒唐的,害得那些国家几十年都没翻过身来。苏联 1991 年解体前有人说,理想的改革方向是变成一个北欧式的国家。但事实上,俄罗斯改革后走过的政治道路不像北欧,更像非洲,陷入混乱和贫困。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二大超强,遭遇让人不胜唏嘘。所以,以为政体一旦改变,好的结果就会出现,这样的逻辑思维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回顾苏联解体悲剧,戈尔巴乔夫说:“他们说要点根香烟,却把整个大厦点着。”

其实按照真正的政体理论,西方国家没有一个是标准的民主制,它们都是混合政体。这种混合政体含有大量的非民主因素,这样才能解决它们的实际问题。中国偌大一个国家,情况如此复杂,要是用非常简单的政体思维方式来解决问题,就把国家带到沟里去了。

玛雅:正如习近平所言,“中国不能全盘照搬别国的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否则的话不仅会水土不服,而且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王绍光:中国人今天要汲取历史教训,否定政体决定论这种思维方式,采取政道思维方式。应该多考虑考虑中国的问题是什么、治理的目标是什么;有多少不同的治理方式、什么样的方式比较适合中国。坚持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样来解决中国的问题会更好。

回答你一开始的问题:中国为什么能成功,它的关键词是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实事求是。中国一路走来,从革命年代到建设时期到改革开放,正是因为坚持实事求是,才取得了今天的伟大成就。凡是不讲实事求是的时候,都会遇到挫折,走弯路。在今后的道路上,我们要记住老一代革命家留下的宝贵经验,坚持实事求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这样才能避免偏差,行稳致远,走向“两个一百年”的美好明天。

(选自《当惊世界殊:走向复兴的人民中国》,外文出版社,2020 年 1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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