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亚历山大·杜金2019-06-06 来源:观察者网
亚历山大·杜金|俄罗斯政治学者,普京的哲学家
关键字: 多极化,全球主义,全球化,中俄同盟,习近平访俄
6月5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抵达莫斯科,开始对俄罗斯为期三天的国事访问。在世界政治风云变幻的关键时期,此次中俄两国领导人的会面引起全球关注。对此,观察者网专访了俄罗斯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被称为“普京智囊”的亚历山大·杜金。
杜金不仅是俄罗斯颇具影响力的政治学者,对于中国发展、中东地缘政治也有着深入研究,并致力于倡导世界的多极化,反对单边主义。在采访中,杜金从“全球化”与“全球主义”的区别入手,深入阐释了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介绍了俄罗斯在普京领导下取得的成就以及不足,并对中美冲突背景下的此次中俄领导人会晤进行了热情的展望。
【采访、翻译/观察者网 戴苏越】
观察者网:您在自己的著作中曾经驳斥“历史终结”论,并详细阐述了多极化必然取代单极化成为世界的主流。有趣的是,二、三十年前,美国利用全球化和自由市场推行单极化,但是如今他们在没有放弃单极化目标的同时却站到了全球化和自由市场的对立面,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您认为在当今世界,全球化是否有可能反过来成为打破西方世界垄断的途径?
杜金: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们需要仔细辨析两个术语——“全球化”和“全球主义”。
正如许多中国学者所指出的,“全球化”作为一个经济和技术进程正在世界范围内发生,另一方面“全球主义”被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作为全球化的必要补充而推广到全球。我们可以或多或少将全球化看作一个客观的进程,然而全球主义却是一个折射出西方霸权主义野心的高度主观的意识形态。
那些文化种族主义者或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种族主义者确信,(后)现代西方代表了广义的社会,世界上所有的文化、民族都应该无条件地接受“被代表”的命运。因此,“全球主义”本质上就是“单极化”,因为它暗含了对(后)现代西方文明公认的价值和其主要信条的认同——自由市场、自由民主、极端的个人主义、性别政治等等。
全球主义在本质和结构上是霸权的,它是帝国主义的一种新的表现形式:在全球主义的语境中,西方不再通过野蛮的暴力攫取世界的控制权,而是通过推行统一标准的协议、代理机构、价值观和教条来实现这一目的。
全球化首先是由全球主义的精英作为推行全球主义的工具而倡导的,他们计划未来所有的社会都接受普遍的西方协定,这将如他们所愿有利于西方的利益并促进他们对于世界全方位的统治。
西方推行的“全球主义”一度成为发达国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然而,现实中却出现了S·亨廷顿所说的“去西方化的现代化”。一些具有高度文化和宗教(政治)认同的非西方社会的精英接受并消化了全球化的一些方面(如市场战略,技术发展等等),但却排斥了全球主义的意识形态。这就是“全球化”与“全球主义”两个定义走向分裂的开端,全球化至此一分为二:全球主义者的全球化(本质上是西方中心的单极和霸权)和非全球主义的全球化(准确地说是非西方化的现代化进程)。
因此,第二个版本的全球化是建立在全球化概念分裂之前一些共性的前提含义之上的,这些含义可以是多极化、区域性和有限度的 。中国显然选择了第二种,并将之称为“中国道路”“中国模式”(如张维为所说)或是“天下体系”(赵汀阳)。这是一种去全球主义的全球化,因为它并不接受只代表西方现代价值体系的“世界政府”。
中国的发展是如此特殊和辉煌,这也就使得“全球主义”与“全球化”的分裂显而易见且不可逆转。其中最关键的时刻是中国政府坚持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党的领导确保了中国的主权领土完整,使中国成为了多极化世界体系中重要的一极,巧妙地在全球化进程中为国家和人民谋福利。
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某种程度上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同时在多极化的视角上增加了新的维度——自然资源战略。
中国在经济上、俄罗斯在战略上已经改变了整个国际体系,将全球化转变为两个对立的潮流——多极化和单极化(霸权主义,全球主义),这迫使西方走向了他们曾经主张的反面。所以,全球主义转变为一种特殊的形式:当部分原则削弱了西方霸权时,他们就自己否认这些原则。在特朗普对中国发起的贸易战中,这种现象尤为明显——贸易保护主义,假意宣称保护美国市场而攻击中国、封杀华为等等自相矛盾的行为。这些行动伴随着世界范围内打着全球化的旗号维护西方利益,如此双重标准昭然若揭。
综上所述,如今“全球化”明显具有两种内涵:一种“全球化”在全世界范围内对抗另一种“全球化”:代表着多极化的一边站着俄罗斯、中国、伊朗、土耳其和伊斯兰世界的许多其他国家、拉丁美洲和非洲;站在单极化一边的是美国、西欧和所有依然追随美国领导的国家。印度则是处在一个比较中庸的位置——试图和两个全球化阵营都保持一定距离。我想,这样的描述可以让这个问题变得清晰而容易理解。
观察者网:有人说特朗普是一个“非典型”的美国总统——为了美国利益最大化不惜无视盟友的利益。您认为美国与这些国家的传统同盟关系是否会因此被削弱?您如何评价特朗普的这种执政风格?
杜金:特朗普是一个美国民族主义者和国际关系上的现实主义者。他的口号是“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强大”,他的竞选和当选从一开始都围绕着这个计划。他最大限度地利用美国的政治来完成这些口号。
对于特朗普来说,大西洋主义、北约、跨太平洋战略伙伴协议(TPP)和其他全球主义项目都是第二位的。他确信,只有美国再次强大,那些被认为是美国盟友的国家才会继续追随美国。所以他并不在乎什么盟友。他的处世哲学是,拥有最强意志的人就会拥有所有想要的盟友。因此他专注于美国内部事务,他觉得只有搞好内政才是真正的成功。
至于其他国家,特朗普秉持他的重商主义意识形态:所有有利于国内经济变强的都应该得到国家的支持(包括税收政策),反之则必须被反对和削弱。他所有的政策都由此而来,而特朗普根本不在意是否遵循了自由主义的教条——这就是一种典型的重商主义和实用主义。
但是,特朗普在贯彻自己的民族主义政治时也不是为所欲为的。美国内部有着强大的幕后势力,他们与全球霸权紧密相连,而特朗普的政策在客观上某种程度地削弱和威胁到了美国的霸权。因此,幕后势力的说客会不断给特朗普施加压力,使他介入到国际争端当中——与朝鲜、中东、中亚、俄罗斯以及中国。
这种压力可以解释为“特朗普政治学”强化了世界的多极化,把美国的角色从原来人们印象中的“世界政府”转化为区域性超级大国——只要领先对手就可以。因此,特朗普被迫限制自己的计划,并且和美国的幕后集团达成某种妥协。
这样一种徘徊和犹豫使得他的外交政策反复无常:时而民族主义、时而采取不干涉主义(他在竞选期间这样强调)、时而扬言发动战争、时而宣称要对那些敢于公然挑战美国霸权的国家予以制裁。
观察者网:我们的读者非常想知道一些关于俄罗斯的信息,俄罗斯近年来如何发展经济、推动区域合作以及处理来自美国的压力?
杜金:我认为,普京值得载入史册的伟大成就是他拯救了俄罗斯联邦,使其避免了前苏联的命运。
普京执政之初,俄罗斯处在衰败之中,外部势力几乎建立了统治,俄罗斯处于消亡的边缘。普京停止了这一切,挽狂澜于既倒,开始重新确立俄罗斯作为一个独立自主国家的存在。在这场战略复兴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打击危害俄罗斯领土完整的分裂主义——其中就有基于伊斯兰主义瓦哈比派的车臣。
至此,普京开始整合欧亚大陆的经济、不再对西方政治亦步亦趋而是努力强化俄罗斯,使之成为多极世界体系中的一极。
普京的主要成就在于战略领域和外交政策:他将俄罗斯从苏联解体的震荡中恢复过来,重塑了俄罗斯社会的自信和尊严。在他的努力下,全球化向着多极化的进程迈进,俄罗斯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成为世界多极化秩序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势力之一。
但是,在经济和社会领域,普京的成就就没有那么显著了。被摧毁于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工业并没有实现复兴,在高新技术产业的成就也不甚明显——俄罗斯政府的经济部门掌握在一批自由派手中。俄罗斯社会目前的公平程度也很低。
因此,可以说平均下来看,普京的统治不能说是完全成功的:他的成就集中在外交政策方面,他对于拯救俄罗斯贡献是巨大的,但是他的国内政策至今仍不明确。不过,如果和普京之前的两位堪称“毁灭者”的俄罗斯前领导人相比,普京确实算得上是俄罗斯的“救星”。
中国惊人的发展成就是长期有计划战略发展的成果。这一战略发展规划始于邓小平,在伟大的领导人习近平任内臻于完善。中国的崛起源于聪明而睿智的中国共产党吸取了苏联的教训,没有放弃对国家的掌控——这保证了在改革的危急时刻和社会转型期中国仍维持了秩序、社会公平、和谐和人民的团结。因此,如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很快将成为世界第一),有繁荣的社会、强大稳定的社会结构、不断增长的社会福利和战略力量。
俄罗斯的成就大部分算是普京的个人成就,而中国的成就是全体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成就。这种成就不仅是纯粹意识形态结构上的,而是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体现了中国人对于民族身份的坚守,体现了美丽而悠久的中华文明赖以生存的伟大精神——中庸、团结和道德。
中国正在努力创造自己的模式——一种建立在互利共赢和社会公平正义基础上的非竞争的“资本主义”。俄罗斯目前还没有类似的模式,这也是为什么在我所见的范围内俄罗斯的成就不如中国来得稳定。
尽管如此,近来两国充分认识和理解到彼此在当前世界体系中的重要性。中国和俄罗斯是推进“多中心的多极化世界”和“非全球主义的全球化”的领导力量。“欧亚大陆”这一定义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中俄两国推动多极化的同盟关系基础之上的——让其他国家和人民可以在经济发展、共同繁荣的区间内自由发展他们的社会。
我们需要将其他欧亚大陆中的国家考虑进来——首当其冲的是印度,还有一些作为欧亚大陆多极化力量的伊斯兰国家。如果中俄联盟牢固地确立起来,世界多极化将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过去几年,中国的国家战略“一带一路”将俄罗斯囊括进来,这就充分体现了其在欧亚大陆的意义。中俄两国领导人关系日益密切,因此我认为“莫斯科-北京”轴线的建立将成为欧亚大陆多极化进程的关键。未来,我们还将开启平衡世界秩序的新纪元——全球意义上的,但不是“全球主义”的。
观察者网:您如何评价中、俄、美三国之间的关系?您是否认为目前中美之间关于贸易和技术的摩擦会改变三国关系的现状?“新冷战”这个词今年以来被反复提及,用来形容中美关系,您认为“新冷战”是否可以避免?
杜金:我认为,中美之间爆发“贸易战”主要有两个原因:正如我之前所说,全球主义者们注意到,几十年前他们在世界范围内鼓吹的全球自由贸易可以反过来为他们的竞争者所用——以中国为首。如果那些“去西方现代化”的伊斯兰精英和某种情况下的俄罗斯精英们学习中国的伟大经验来制造“麻烦”,那将会是对他们统治范例的全球性威胁。
因此,他们对抗中国的原因正是冷战时期对抗苏联的原因——然而冷战时期的对抗主要是基于地区、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层面的。所以,全球主义者无法忍受一些人用他们自己的武器反对他们自己(著名的熊猫战略)。不仅是直接对抗,甚至是强化中国使之成为区域强权都是全球主义者所无法容忍的挑战。于是冷战爆发了。
特朗普和他的民族主义不是这次贸易战爆发的决定性因素,我认为,如果没有特朗普,这场争端依然会爆发。特朗普这个因素促成了这一战略,某种程度上是他与美国的幕后权力集团达成了共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目前的中美贸易战并非偶然,也不会轻易结束。当前,全球化进程中存在一种冲突:中国坚持自己的模式(多极化、中华文明的独立自主),而全球主义者仍然坚持西方必须享有对于世界的全部控制,并且必须在世界范围内推行(后)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观。
因此,在这场“战争”中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赢——我看不到任何可以避免的方法。
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集合所有反对全球主义的力量。世界多极化这一选项支撑着所有试图保卫自己的文明、维护自己与西方保持差异、享有有选择价值观权利的国家和人民。要赢得这场战争就必须把这些分散的力量团结起来!
俄罗斯必须在这场战争中支援中国(战略上和自然资源上),俄罗斯必须明白,这不仅仅是中国的战争,而是一场痛苦挣扎中的单边主义向即将到来且不断强大的多边主义发起的攻击。
同样,中国也应该在经济上帮助俄罗斯顶住来自西方的制裁和其他压力。同时,我们两国需要帮助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以及巴基斯坦和土耳其巩固他们的政权。因此,这场战争只有在多边主义同盟的背景下才有可能迎来胜利。
我们的敌人会想方设法来破坏同盟,离间中俄两国的关系,但是我相信中俄两国领导人的智慧和两国人民的善意。让我们一同携手构建新的世界秩序,在这个秩序之下,普天之下的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属。
观察者网:您对中俄两国领导人即将到来的会面有哪些期待?您认为在当前这个时刻,中俄两国最大的共识是什么?
杜金:中俄两国领导人的关系如今已是渐入佳境。这不仅是外交层面上两人的友谊,更是因为两国越来越意识到我们拥有共同的挑战、共同的威胁和共同的目标。
中国和俄罗斯越强,来自西方的压力就越大。因此,中俄两国最大的共识来自全球地缘政治。与地缘政治相比,其他所有的事务——经济、能源、贸易、基础设施合作项目、科学技术开发等等都要退居次席。
习近平和普京的会面本身并非决定性的——老友相聚,情怀依旧。他们未来要做的和曾经做过的不会有很大区别。
然而时过境迁,此次会面两国所处的客观历史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次的两国元首会晤,正处于两国共同面临战略抉择和并肩战斗的关键时刻。刚才你提到了“新冷战”,两国要尽一切可能阻止战争、避免战争,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绝不要让“冷战”滑向“热战”。
因此,此次两国元首的会面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我希望,在此次习主席访俄之后,中俄的同盟和战略伙伴关系可以获得新的推动力。
时不我待,在上一个时代两国在各自的道路上都失去了很多,现在我们应该加速“莫斯科-北京”轴线的确立。这不仅仅是出于正当防卫的需要,更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繁荣与自由。
普京总统和习近平主席的会面,将会成为多极化世界两个公认的领袖人物向彼此展示如何守护和增强各自的力量、主权、独立和自由的重要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