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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湘穗:“后美国时代”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战略 |
原创 玛雅访谈 玛雅的博雅轩 编者按:近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战略研究中心主任王湘穗教授发表演讲《疫情正在改变世界》。他指出,这次疫情之后,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体系必然解体,原来基于美国霸权的那些框架都要解体。我们要做好美式全球化体系解体、新的全球化体系重构的准备,处理好中国与世界的关系。 2014 年,王湘穗教授就曾提出一个论断:美式全球化正在终结;世界格局发展的基本趋势是走向天下三分,形成北美、欧洲、亚太三大经济圈。此次疫情大流行正在加快这个过程,成为助推美式全球化体系解体的加速器。 美式全球化终结后,一个新的全球化过程是否将会开启?新一轮全球化将会具有哪些特点?如何把握这个新的发展方向,做出正确的战略选择?下面文章鞭辟入里,对“后美国时代”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战略做出深入浅出的分析阐释。 文章原载于《当惊世界殊:走向复兴的人民中国》,外文出版社,2020 年 1 月出版。 王湘穗,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战略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家安全战略。主要著作有《三居其一:未来世界的中国定位》《币缘论 —— 货币政治的演化》《超限战:全球化时代的战争与战法》(合著)及论文《美式全球化的终结与世界体系的未来》等。 1 美国体系百年周期的“春夏秋冬” 玛雅:2019 年 2 月 5 日,特朗普在国情咨文讲话中称,在20世纪,美国拯救了自由,改变了科学,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无法与美国匹敌。美国当下应该做什么?美国将如何被历史铭记?美国人必须相信美利坚的使命:“在上帝的庇佑下,我们的国家必须成为世界诸国的荣耀和希望之光。”显然,美国人至今认为,21 世纪仍然是美国的世纪。但是你提出了一个论断:美式全球化正在终结。你是怎么论证这个问题的? 王湘穗:我所说的美式全球化,是指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周期。在此意义上说美式全球化终结,是指过去一百年里由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正趋于瓦解,美国引领的全球化难以为继了。 人们通常把新航路的开辟视为全球一体化的开端。从那时起,全世界各大陆都被纳入一个沃勒斯坦称为“现代世界体系”的整体经济网络之中。阿瑞吉等人把 1500 年以来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大致分为四个发展周期,即西班牙周期、荷兰周期、英国周期、美国周期。每个体系周期大约一百多年。 玛雅:美国体系周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湘穗:美国体系周期始于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许多历史著作因此将20世纪称为“美国世纪”。美国在 19 世纪末经济总量超过英国,成为世界性的经济大国和新兴的世界性强权,彻底完成由其主导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转变过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 当二战还在进行时,美国就对战后秩序做了全面的制度设计,包括组建联合国并设立安理会、以美元金汇兑本位制为核心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贸同盟等等,从政治、经济、贸易、安全各个方面,建立起一整套制度。凭借其压倒性的力量,美国主导了二战后的世界秩序。 只有斯大林领导的苏联不愿意进入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决心另搞一摊。这导致美苏之间的冷战,形成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从世界格局来看,冷战的实质是美苏分治世界。从世界体系的总体看,还是美国在主导。 玛雅:苏东解体后,美国如日中天,成为世界体系的绝对主导。现在说它“体系周期终结”,主要标志是什么? 王湘穗:我说的美式全球化终结,不是美国强国地位的终结。而是说,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周期终结了。这意味着,美国不再是独步一时,能够称霸世界、主导全球的超级强权了,而只是世界几个大的力量中心之一。从近几年的叙利亚、阿富汗、乌克兰、伊拉克等事件看,美国包打天下、通吃利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的美国必须学会分享利益,与其他大国或国家集团合作,共同来处理世界事务。就此意义,美式全球化已经进入穷途末路。具体而言,2008 年的金融危机就是一场终结美式全球化的体系危机,甚至可能是资本主义现代世界体系走向衰落的整体性危机。 玛雅:美国体系由盛到衰经历了怎样一个发展过程? 王湘穗:过去一百年的美国体系,可以用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来形容它的不同阶段:“实业春天”,1890 年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国;“产业盛夏”,1945 年成为世界最大的实业国家,成为军事强国;“金融秋天”,1971 年美元与黄金脱钩,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美国推出金融衍生品,制造业大规模向外转移;“危机之冬”,2008 年爆发金融危机,标志美国体系进入“终结阶段”。 1971 年是美国周期进入金融秋天的重要转折点。此前美国主要是以实体经济占优,此后开始向金融服务业发展。1971 年以前,美国所有的货币投资和金融活动,80% 和实业有关,20% 和实业没关。到 1976 年以后反过来了,变成了二八开,只有 20% 和实业有关,80% 没关系了。这意味着实业地位的下降,体系周期的金融秋天来临。 玛雅:从实业大国转向金融大国,是美国体系周期由盛到衰的重要转折。 王湘穗:对。上世纪 80 年代以后,美国创造出大量信用和金融衍生产品。以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狂飙突进,而制造业则大规模转移海外,导致国家产业结构和利润来源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如今美国制造业仅占 GDP 12%,全国从事实业的人口不到总人口的 20%;80% 以上的财富来自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金融化不仅导致了实物经济与金融经济在数量上的此消彼长,改变了总体经济结构,而且带来食利者阶层势力扩张和社会财富分配的变化。美国变成了金融立国的国家,进入了虚拟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 玛雅:为什么说 2008 年金融危机是终结美式全球化的体系危机? 王湘穗:因为这次危机的发生表明,美国通过高度金融化垄断全球经济利益的全球化模式走不下去了,属于美国的“漫长 20 世纪”已经接近尾声。处于危机中心的美国将越来越没力量,也没意愿,继续拉动全球化这驾大车。放弃全球目标和全球责任的美国,将逐渐失去全球支配力和主导权。或许就国家实力而言,那时的美国仍然是世界性强国,但只是强国之一,它将主要是美洲的美国了。 2 美国的全球霸权走向“终结阶段” 玛雅:有观点认为,美国已经到顶了,很难再上升。但是美国的顶峰是个平顶山,它还能在山顶上走一阵子,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还不知道。即使美国行将衰落,这种趋势也未必不可逆转。你怎么看? 王湘穗:从国家生命体来看,美国进入了退行期。就像有的人,80 岁了各项指标都还正常,活到 100 岁没问题,但 80 岁的老人是不能像 20 岁棒小伙或 40 岁壮年汉那样折腾的,他只能颐养天年。哪怕他当年是武林高手,如今也折腾不起了。不折腾,还能延续久一点儿。如果不服老,自我感觉特壮实,还想承担管理世界的重负,造成国力透支,坚持不了几年也就完了。目标定得越高,能量消耗越大,衰竭就越快,这是帝国衰落的规律。 大英帝国的下降曲线也是从一个大平顶开始的。英国打完反拿破仑战争,就到了帝国的顶峰;从 1900 年布尔战争开始下滑,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已经撑不住了,但它真正放弃全球权柄是 1945 年以后。这个过程也有近半个世纪。在一个长的历史周期中看,几十年也是个小尖顶,那美国这个平顶山还能延伸到哪儿去? 作为一个经济体,美国的资源比较丰富,人口资源比较好,科技发展水平也比较高。但它最大的问题是,华尔街的金融力量太强,吃相太难看。1:99 式的独占利益,绝不允许任何政治力量对它进行制衡,美国政府也不行。 玛雅:美国的政治体制非但不能制衡资本,反而受到资本集团的制衡。美国总统竞选最大的金主多数来自华尔街,那总统上台后能不“效忠”华尔街大佬们吗?克林顿曾经叹息说:“你做了总统,却发现决策都是别人做的。” 王湘穗:金融资本集团拥有权力太大、占有利益太大,这个尖锐矛盾很可能是戳破美国气球的那根针。吉普林说,帝国的毁灭不是轰隆巨响,而是扑哧一声。美国的衰亡可能最后也就是扑哧一声。 玛雅:美国的战略家们怎么看,是否承认美国正在走向衰落? 王湘穗:已故著名战略家布热津斯基生前坦承,美国的全球霸权正在走向“终结阶段”,未来的世界将在“无序和混乱”中形成多边主义。为此,美国必须学会与其他大国相处,需要“寻找更多的伙伴而不是盟友,来共享在经济和社会稳定方面最基本的利益。” 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 2013 年发表了一份报告,题目是《全球趋势 2030:变化的世界》。报告称,“‘单极时刻’已一去不复返,国际政治中始于 1945 年的‘美国治下的和平’即将结束。”这句话,与一百年前“英国治下的和平”终结遥远呼应。可见,美国的战略家们已经感到,按照衰落周期律行事的帝国死神正在敲门。 3 世界变化趋势:走向天下三分 玛雅:与之相应,美国在如何进行战略调整?“后美国时代”的世界格局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王湘穗:概括说,世界格局发展的基本趋势是从美国的一超独霸,经过目前大西洋、太平洋的两洋格局,走向天下三分,形成北美、欧洲、亚太三大经济圈。 玛雅:奥巴马在位时曾公开表示,“美国必须一如既往在世界舞台上发挥领导作用。我们如果不领导世界,谁来领导?” 王湘穗:美国无疑想继续当老大。奥巴马政府对未来世界秩序的设计是,巩固并维持以美国为核心的“两洋格局”。也就是,以北美自贸区为核心,一边是跨大西洋的 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把欧洲整合起来;一边是跨太平洋的 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把西太、东亚整合起来。美国希望一肩挑两洋:左右逢源,欧亚通吃。 可是欧洲不听它的,自己抱团。欧洲从上世纪 50 年代的煤钢联盟开始,到 1970 年利用空中客车搞产业联盟,再到 1985 年的申根协定、1999 年的欧盟,已经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圈,内部贸易占 80%,欧系货币体系占世界货币量 40%。欧洲想成为世界独立的一极,而美国还想继续主导和控制欧洲,美欧的战略目标难以调和。推进跨大西洋合作,需要美国让渡更多的利益,这是日趋困难的事,美国越来越难做到。而追求利益最大化,就难以形成紧密、一体化的共同体,所以美欧之间只能是相互竞争和博弈。总的趋势是,双方从貌合神离到渐行渐远,最后欧洲脱美,成为欧洲人的欧洲。 玛雅:TTIP 是为了控制欧洲,TPP 是为了控制亚太。 王湘穗:奥巴马政府推进 TPP 有三个目的:一是阻止亚洲形成统一的贸易集团,维护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战略利益;二是全面介入东亚区域一体化进程,确保美国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利益;三是重塑并主导亚太区域经济整合进程。然而,美国的环太战略忽略了中国和其他东盟国家的利益,使这些国家成为环太区域的边缘国家。这就可能产生离心力,导致这些国家脱离美国主导的太平洋体系。 从东亚来看,自 2010 年中国和东盟形成自贸区,开始货币互换,内部贸易量大幅上升,已经到 50% 左右。中日韩在谈自贸区,也在谈货币互换,内部贸易量也在逐步上升。东亚虽然没有脱离美国,但已经逐步形成一个内部贸易量越来越大、整合越来越多的经济圈。美国因为经济能力退化,已经难以用经济手段扭转这一趋势,而只能凭借过人的军事能力来搅局,挑起主权争端,利用安全议题在亚太地区扮演“隔岸平衡手”的角色。这样做的结果,可能促进中国和部分东盟国家的脱美化进程,导致环太平洋区域分裂为东亚和北美两大经济圈。 东盟 10 + 6 也称东亚峰会,是指东盟 10 国与中国、日本、韩国、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6 个国家。 玛雅:特朗普上台后,美国调整了对外政策,退出TPP,美欧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但是看一看美国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对中国不加掩饰地打压遏制,伊朗、委内瑞拉两个重要石油国成为它现阶段最想颠覆的国家。可见,特朗普的所谓“美国优先”,丝毫不会改变美国想要继续主导世界的霸权主义本性。 王湘穗:这就是美国对未来世界秩序的设计,核心就是由它继续主导世界,控制全球核心地区。问题是,美国还有力量主导世界吗?它已经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它想通吃利益,却又没有二战和冷战时期一掷千金的实力与魄力。野心和胃口还在,但能力在衰减,这就是美国的战略困境。 玛雅:美式全球化终结,对中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湘穗:有人预期,美国无力主导全球化了,是不是该轮到中国主导的全球化周期了?我觉得不是。首先,不能超越历史阶段,在全球化的退潮期,就憧憬着当弄潮儿,这是逆潮流而动。更何况,中国目前还没有主导新的全球化的力量。中国的目标,是推进多极化世界,而不是与美国竞争全球权力。中国的任务,就是当好东亚区域的核心,把东亚发展成为能与欧洲、北美比肩的经济圈。只有当这三大经济圈或更多区域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有可能再进行一体化的整合,进入新一轮的全球化。新一轮全球化将是一种什么方式、由谁来主导,现在还看不太清楚。 可以确定,未来世界的大趋势,是全球力量格局的多极化和世界体系发展的多元化。不只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多极化,也包括发展路径和模式的多样化。沃勒斯坦几年前曾经预言,资本主义制度可能很快会崩溃。无论这一预言是否成真,在未来世界,资本主义都不会成为唯一的模式,会有社会主义模式或其他模式成长的空间。人类文明将进入一个百花齐放的阶段,不光是欧美的西方文明,还包括中华文明、欧亚文明、伊斯兰文明,等等。这些文明不会总处于边缘地带,而将成为世界体系中平等的一员。 4 美国追求排他性利益将致中国脱美化 玛雅: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全球趋势 2030》报告预测,未来一个可能的前景是,“美中合作,推动新一轮全球化的大融合世界。”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王湘穗:美国作为一个曾经主导,或者说现在仍然继续主导全球化的国家,可能会有一种大势渐去的悲凉感。对于任何有可能取代它,或者在它衰落时期不断上升的国家,很难抱以一种平常心去看待和对待。日本是美国的盟国,前些年美国对日本也是不断打压。日本对美国说“不”,美国就说“日已西沉”。现在中国在崛起,美国就总想遏制。对待中国这样的新兴国家,它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也可以说是帝国的醋意。不解决心态问题,就无法放下身段去谈合作,更不要说让渡部分利益。 美国有些理智的政治家已经认识到,美国主导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布热津斯基认为,美国要学会与非盟国的大国共同管理世界,学会和中国、俄罗斯这样的国家打交道,尤其是中国。基辛格也有类似的看法。 玛雅:当局者迷。这些顶级战略家看到的问题,当政者未必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承认,死扛到任期满,一走了之。小布什如此,奥巴马如此,特朗普看来也不过如此。 王湘穗:美国现在共和、民主两党和政治精英群体基本形成了一种共识,就是把中国当作美国的战略对手。这与美国国内社会分裂、需要寻找共同对手来弥合内部有一定的关系。因此,中美关系已经成了美国国内斗争的筹码,中美合作的难度越来越大。特朗普与前任历届美国总统不太一样,他是资本家不是政客,主要代表美国产业资本和铁锈州的利益,提倡美国优先的反全球化政策,奉行可交易的现实主义,具有从全球收缩和减少帝国成本的趋向。他需要中国对其内外政策的配合,因此中美之间存在互利合作的可能。然而,如果想合作,美国必须改变通吃利益的态度,在一种平衡权利与义务的框架下,通过分享利益来稳定地推行合作。中美之间如果没有利益分享,就没有合作。 玛雅:美国自恃世界老大,霸道惯了。以前还打着人权民主、打击恐怖主义的旗号,现在连这种遮掩都不要了。把阿拉伯世界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又来亚太地区搅局,现在又想搞垮委内瑞拉。如今的世界,美国把手伸向哪儿,那里就不得安宁。 王湘穗:我觉得,美国的战略家和政治家们有些短视。他们做了力量分析和判断,认为太平洋必须由美国来主导。问题是,美国不可能通吃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和经济利益。它现在债台高筑,已经不像以前财大气粗了。它靠什么来通吃呢?军事力量。美国唯一一个强大的杠杆就是军事力量。因此它就对东亚地区的经济整合进程进行了一种反设计:利用亚太地区原来缺少安全框架的设计,制造主权争端,在安全问题上拉偏架,使它这个“隔岸平衡手”获得干预的可能,阻断东亚的合作进程,让东亚整体处于美国的控制之下。 这和英国当年在欧洲大陆做的是一样的。德国强了帮法国,法国强了帮德国,永远不让一个大陆强国来统治欧洲,否则就意味着英国的边缘化。美国现在也是这手,绝不允许亚太地区进行整合,更不能让中国来主导,中国主导就意味着美国的边缘化。 可是美国忘了一点,就是东亚与欧洲的最大不同 —— 欧洲四分五裂,而东亚只有中国一个大国。利用日本来制约,在地缘上很难实现,何况日本的利益主要在亚洲。中国只要保持统一,美国这个“隔岸平衡手”就只能在海上捣乱,而捣乱无伤大局。 玛雅:美国为了阻碍中国崛起,维持其世界霸主地位,已经从道貌岸然变得利令智昏。 王湘穗:美国不断挑事儿,看起来得计,结果很可能导致中国在政治上、经济上、安全事务上脱美化。你不跟我玩儿,我还不跟你玩儿呢!美国对待中国,不过就是开放一般商品市场和国债市场,其他方面,高技术不转让,政治上不断指责,网络上实施监视,军事上拉偏架,还老在周围耀武扬威,那中美之间还可能合作吗?尤其是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冲击高科技产业链,结果就是中美在经济、科技体系上的分道扬镳。 玛雅:美国这样做,促使中国加强与俄罗斯合作,中俄一起对美国说“不”。中俄战略接近,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格局变化? 王湘穗:可能会形成一个以中俄为核心的东亚,或者西太平洋地区。普京 2014 年亚信峰会的设计是,中俄印三方统合。这些国家有人口,有制造,有资源,也不缺少独立的金融体系,发展下去,将成为一个脱美化的经济体。亚信峰会并开始解决安全问题,不让美国来打楔子,不让域外的国家军事干预。相关各国之间,经济问题、政治问题可以商量,安全可以互保,这就隐然形成一个大的体系。 2014 年 5 月,亚信第四次峰会在上海举行。 如果美国不跟中国合作,可能一段时间后,中国的美国市场份额会越来越小。但是中国不用太担心,中国沿海发达地区 5-6 亿人口,消费水平、消费能力已经相当于中等发达国家水平。把近 14 亿人的大市场开发好,就是世界最大的统一的单一市场。如果再加上俄罗斯和中亚,“一带一路”的阿拉伯地区,还有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这是近 40 亿人的大市场,是亚欧大陆新时代的合作网络。历史上,这个网络维系了这一区域数千年的文明发展,完全有可能在新的时代再现辉煌。 玛雅:中俄有共同利益,又能优势互补,中俄背靠背相互借力、彼此支撑,可以形成对美国以及西方的制衡。 王湘穗:美国如果误判中国和世界大势,它跟中国合作的机会就会失去 —— 目前正在失去。这是美国的战略家们需要反省的。大家合作,合作什么?先不讲别的,就讲利益。如果美国想通占利益,始终把别人当作小伙计压着,不能平等待人,人家就会用脚投票,自己去抱团。到那时,你美国还能主导世界吗?甚至还能主导太平洋地区吗?没有了中国的配合,没有了东南亚,还是美国的太平洋世纪吗? 再说,为什么不能是太平洋地区国家的太平洋世纪呢?为什么让你美国独占,利益通吃?想通吃,就找不到真正的合作伙伴。如今美式全球体系已经丢掉了半个欧元区,又失掉了俄罗斯,如果再失掉中国的合作,日后或许还会有印度、土耳其、沙特等中东国家甚至是韩国、日本的背离,美式全球化体系就土崩瓦解了。 5 中美之间,以博弈求合作则合作存 玛雅:如果美国想通吃,中国越来越脱美化,美国会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手段来对付中国? 王湘穗:可能有两种选择:一是持续向中国施压,迫使中国让步或转身离开;二是承认中国的大国地位,与中国分享亚太地区的利益。前一种方式,目前美国正在做,我认为一定碰壁。原因是从长期趋势看,美国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中国的发展越来越快。同时,在原来的格局下,中国已经没有什么可让的。我出口的顺差都买你的国债了,你的国债总体在不断贬值,我还能一直这样买下去吗?高科技你卖高价,还随时要封锁我,这是逼迫我自力更生。现在中俄正在合作搞大飞机,有可能在航空产业体系和标准上形成独立于空客(A)、波音(B)的中国商飞(C)系列。为什么?美欧想垄断高技术,老卡着我,中国当然要另起炉灶,到最后就是三足鼎立。你举起大棒,结果就是一拍两散。中国绝不会屈服,朝鲜战争美国占据那么大的优势,中国也没屈服,何况今天。 玛雅:目前来看,美国的对华战略,还没有从对冲转为对抗。 王湘穗:美国目前还是两面下注的对冲性战略,因此中国要以两手对两手 —— 你想合作,欢迎;你要遏制,反对。中国提出与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表面看是强调不对抗,更深层的含义是,中国在追求实现平等的中美关系。以前讲中美关系是重中之重,在某种程度上把美国放在一个不可替代的地位,而新型大国关系的前提是咱俩得平等。这是重大的战略改变。中俄战略接近,就是中国采取的战略对冲,在很大程度上是制约美日破坏雅尔塔格局的举动。当年尼克松拉中国合作对抗苏联,获得了大三角关系中的有利地位;如今美国把中俄逼到了一起,这绝对是美国地缘政治的梦魇。中俄通过产业链整合,形成东亚圈的核心,并发展与区域国家间的资源、制造和金融等多层次的合作,这也将导致美元币缘政治体系乃至美国全球体系的瓦解。 玛雅:这就应了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湘穗:对,通吃无法合作,独占没有伙伴。我们说国家关系应该是“伙伴”,伙伴是什么?伙伴要一块儿干活,分享成果。你不干活却要独占成果,还故意使绊子,制造矛盾拉偏架,谁跟你合作?这个问题美国如果不改变,中美很难长期合作。 国家关系中,历来是实力决定地位。地位决定利益份额的大小,也决定在产业链和消费链上支配与从属的角色分工,也就决定了在不同国家之间谁骑马和谁被骑的关系。实力一旦转化为制度,就很难改变;当出现重大实力变化或严重危机必须对制度进行调整时,难免会出现残酷的竞争。前几年美欧6国建立“货币互换网络”,就是试图通过“金融泡沫国家”的抱团合作,提升与实业国家和资源国家竞争的能力。这也说明,在围绕改变制度和体制的竞争中,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很难改变“赢者通吃”的观念,更不愿意放弃“排他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这样只会加剧各国摆脱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体系的努力,“脱美化”将成为一种长期趋势。 玛雅:我有一次和一位商人交谈,他说中国为什么要追赶美国,与它和谐不好吗?我说没有追赶,哪来和谐?中国与美国即使是伙伴,也必须是它强有力的对手。 王湘穗:你说得对。中国要成为美国的朋友,首先要当美国打不败的敌人 —— 不打不成交。打,主要不是军事交锋,而是战略博弈,是精神、物质、行动的博弈,在博弈中实现合作。这样可能促使美国对中国采取第二种选择,即承认中国的崛起,以分享的姿态跟中国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如果是这样,中美还能走得更远,在太平洋共同发展。为什么呢?美国已经不走工业化的路了,它对资源的需求不大,不会跟中国争资源。它争的是制成品后面的利润,是金融配置。那中国可以继续把美国作为市场,可能还继续持有它一部分国债,用它的金融杠杆来做一些投资。但前提是,美国必须改变,让渡一部分利益。像现在这样 99:1 是不行的,必须往 70:30、60:40、50:50 的比例让。中国近 14 亿人,美国 3 亿人,即使 50:50,美国也比我们多得多。 如果以强硬的方式对付中国,中国的脱美化会越来越快,最后彻底断缆。但如果以拉的方式、合作的方式,就能走得更远,甚至形成新型大国关系。中国与美国是有不同战略利益的两个国家,绝不是“夫妻”。中美之间,以博弈求合作,合作就可能出现,因为他认为你是合格的对手。如果你退让,结果就是不断被他欺负。就像毛泽东当年谈统一战线,以斗争求合作则合作存,以退让求合作则合作亡。中美之间,如果我们以退让求合作,就没有合作;以博弈求合作,合作可能会存在。中国的战略家们要看到这一点,坚持博弈论和辩证法,所有的利益都要靠博弈来获得。通过不断博弈来争取利益,实现合作。 玛雅:从奥巴马口是心非表示,乐见“一个强大而繁荣的中国的崛起”,到特朗普政府对中国极限施压,美国遏制中国崛起的意图尽人皆知,中国不能再抱幻想。 王湘穗:中国经济要独立自主,不可受制于美国。把准备脱美作为战略,可以通过建立并行体系摆脱美国控制,为构建平等关系奠定基础。作为策略,中国准备脱美,美国就会拉中国,那时就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一味求他,美国就会更起劲地打压中国。中国要准备脱钩,不要对美国的市场、技术抱太大希望。不抱希望,至少是不抱奢望,也许还有点儿希望,这就是辩证法。 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当然希望继续跟美国合作,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是决不能损害国家的根本利益去委曲求全。中国现在是在底线上跟美国进行利益博弈,如果双方不让步,一个可能是发生对撞;另一个可能是渐行渐远,最后分手。目前来看,后一种趋势越来越明显。美国现在还占据着合作的主动权,再折腾下去,中国就不指望与他合作了,而是集中力量与周边合作,形成东亚合作圈。将来的中美合作,就是东亚的中国与北美的美国合作,是更为平等的合作。 6 中国的选择:共同体战略 玛雅:如果说,美式全球化正在终结,在“后美国时代”,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略选择? 王湘穗:看清了美国体系周期将告一段落的大势,中国的大战略就应该根据局势的变化,做出新的选择。既然美式全球化正在走向终结,那么世界未来可能出现多极化的局面,在经济上会形成若干个经济圈,这是大趋势。近年来,中国政府发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实际上是中国的大战略,是中国在国际关系领域的创新。 推进共同体战略必须坚持两个原则,一个是“自立”,一个是“合作”。自立是说,中华民族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国是世界体系中的平等一员,是多元文明中的一元,是国际政治中的重要一极。这里面有两个意思:第一,我是谁?要有清醒的主体意识。第二,要有自信。我就是我,我要自立。 合作是说,既然是“世界民族之林”,中国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就必须学会跟其他民族、其他国家、其他文明共处。尤其在今天,面对人类共同的全球性大问题,环境、气候等,单一文明是解决不了的,必须有多文明的生存智慧才能解决。所以必须相互尊重,还要利益分享,这一点很重要。因此,要尊崇文明多样性原则,尊重世界各国,开展全球合作,构建利益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在这当中,中国不要试图当老大,而要守己一元,安于一极;自立而不自闭,更不能自傲,合作而不失本。要有主体意识、责任意识,乐于为人类做更多更大的贡献。 玛雅: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先进性。就像习近平所说,“我们应该坚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理念,推进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的经济全球化,创造全人类共同发展的良好条件,共同推动世界各国发展繁荣。” 王湘穗:说得对。当今世界各国之间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一个国家要发展,就必须坚持合作共赢,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另一方面,全球性问题日益突出,给各个国家的发展都带来严峻挑战,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置身事外。这就要求各国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发扬同舟共济精神。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利于各国勇于变革创新,为促进共同发展提供不竭动力;有利于各国同心维护和平,为促进共同发展提供安全保障;有利于各国着力推进合作,为促进共同发展提供有效途径;有利于各国坚持开放包容,为促进共同发展提供广阔空间。着眼于共同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对当今世界发展不平衡的一种纠偏。“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只有追求共同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缓解当今世界存在的各种矛盾,让各国人民共享世界发展的成果。 玛雅:中共十九大提出,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你对这个问题如何认识? 王湘穗:如果说共同体战略是中国的大战略选择,那么中国在面对全球危机和自身发展问题时,还应该有国家安全战略,以应对这些挑战。习近平主席指出,“必须坚持国家利益至上,以人民安全为宗旨,以政治安全为根本,统筹外部安全和内部安全、国土安全和国民安全、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自身安全和共同安全,完善国家安全制度体系,加强国家安全能力建设,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我认为,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提出了“发展安全一体”的国家安全战略。 玛雅:这一战略的具体内涵是什么? 王湘穗:“发展安全一体”的国家安全战略,核心是“统筹发展和安全”,把两者作为整体来把握。保证国家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但不能与发展分离。在今天的世界上,国家不保持发展,就难以生存,特别是中国这样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大国。努力发展固然少不了挨骂、挨整,若一松劲落后了,还会挨打。所以,必须要做到发展安全一体。要正确认识两者的关系,在实际施政过程中做到相互协调、统一运行,一体化推进。不仅要军力强大、慑止入侵、防止颠覆,还要遏制腐败、社会安定、舆情平稳、生态良好。在持续发展方面,要保障资源、维护市场、优化环境、通道畅达,还要军民融合、民心安定、化解危机。 概言之,面对正在发生巨变的全球局势,中国的国际战略应该是共同体战略,国家安全战略应该是发展与安全一体。如果做这样的选择,就能适应世界大势,即在一超、两洋之后,出现天下三分或多分的局面,形成一个多极化的世界。 世界正在走向多极化,中国在这个多极世界中应该有自己的地位,中华文明应该占有一席之地。当然,这需要中国自己先做好准备,朝着这个方向走。 玛雅: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体现了中国致力于为世界和平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的崇高目标,体现了中国将自身发展与世界发展相统一的全球视野和大国担当。 王湘穗:中国顺应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积极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智慧和力量。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就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体实践。自 2013 年提出以来,“一带一路”倡议得到越来越多国家的积极响应,正在向落地生根、持久发展的阶段迈进。 玛雅:“一带一路”倡议受到广泛欢迎。6 年来,已经有 123 个国家、29 个国际组织同中方签署了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明确投出了支持票和信任票。就连日本的安倍态度都变了,从反对转变为合作。 王湘穗:“一带一路”建设坚持共商共建共享,努力实现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是实现相关国家共同发展的重要国际合作平台。当前,经济全球化遭遇一些问题,逆全球化思潮抬头,但经济全球化是历史大势,需要克服的是其弊端而不是经济全球化本身。共建“一带一路”为经济全球化注入新的动力和生命力,也在为实现共同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奠定坚实基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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