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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善中:太平天国圣库制度究竟是什么样的?

作者:吴善中

作者:吴善中|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1期,注释从略

史学界一直认为,圣库制度是太平天国实行的生活必需品分配供给制度,也有学者认为它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供给制,或称“战时共产制度”。但近年欧阳跃峰先生则提出,过去史学界关于“圣库制度”的一些说法,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太平天国的生活必需品分配办法不应该被称作“圣库制度”,更不是什么“军事共产主义”(《“圣库制度”考辨》,《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2期)。圣库制度是太平天国的一项根本性制度,事关对太平天国运动性质的认识和历史作用的评价,笔者不揣谫陋,在尽力钩稽和仔细审读相关史料的基础上,提出自己对圣库制度的看法。

初期的“圣库”

金田起义之前,分散各地的拜上帝教徒仍在家从事“耕种”,拥有私有财产。《天兄圣旨》记载,庚戌年(1850)正月十七日天兄萧朝贵教导徒众:“众小弟,各要勤耕苦种,遵守天条”;八月十三日天兄下凡曾询问“外贼”勒索教徒李得胜家耕牛一事,说明李家此时拥有耕牛。而正在为组织起义奔走的拜上帝教首领和骨干们的衣食用度、金钱支销则由富有的教徒“纳贡”。二月初五日天兄教导洪秀全:“秀全,许多兄弟进财宝敬重尔么?”洪秀全回答:“是也。他们为天父天兄事,进奉好多财宝。”天兄则说:“秀全,尔要问过兄弟,他家可度得日,方可收他;不然,要使各拿回家也。”由于“外贼”(或“外小”)的不断“串妖侵害”,各地的教徒多次被拿捉或逮捕,为解救这些人,拜上帝教首领们只好屡屡在教徒中科钱打点,营救这些“苦难儿”(太平天国特称这类营救活动为“科炭”)。此外,后来已经“团营”并集中居住的各支队伍也开始收取富有教徒提供的粮草。庚戌年八月十三日天兄萧朝贵曾问教徒罗能安“如何得咁多粮草食?”罗能安回答:“李得胜之吴表亲出粮谷二千石。”所得到的这些钱粮都交由“圣库”存放与支配。

对金田起义前后“圣库”的情况的了解,过去学者们主要是依据韩山文(Theodore Hamberg)的《太平天国起义记》:“(金田团营时)秀全立即通告各县之拜上帝会教徒集中于一处……彼等已将田产屋宇变卖,易为现金,而将一切所有缴纳于公库,全体衣食俱有公款开支,一律平均。因有此均产制度,人数愈为加增。”而根据我们的研究,太平天国自始至终是允许其成员有等差地拥有少量资财的,韩山文所说不尽符合事实。韩山文是瑞典传教士,他的《太平天国起义记》中的材料得自于洪仁玕的口述,而洪仁玕没能参加金田团营和起义,相关情况洪仁玕也不是十分了解。不过,起义前拜上帝教徒们的确已有“圣库”。1976年《文物》第1期第8页登录了一件“圣库”收取钱、谷的凭条:

今有那龙村覃特东捐献圣库银三两、谷五斗二升正。共亨(享)天福。切此。凭。 庚戌年五月 日

这件凭条的确可说明庚戌年(1850)五月已有圣库,此时的圣库就是钱库、粮库等类的库仓(或公库、公仓)。“圣”,系太平天国专用字,初用于天父、天兄。洪秀全曾发诏旨:“天父是天圣父,天兄是救世圣主,天父天兄才是‘圣’也。继是今,众兵将呼朕为‘主’则止。”由于拜上帝教认为万物皆由天父天兄所赐,故于很多事物前系以“圣”字。张德坚编《贼情汇纂》卷5:“因天主教书中有圣水、圣油诸说,贼复矜张于百事百物,动加一‘圣’字”;“兵称圣兵,鼓称圣鼓,库称圣库,粮称圣粮”。

库”与“仓”

圣库最初就是指储存钱、粮等物的库仓。但后来,太平天国所谓“圣库”有时则主要是指那些储藏金银财宝、服装衣物的“库”,其收藏物的种类减少了;而粮食油盐等其他物品则由“圣粮馆(衙)”“油盐衙”等馆、衙机构的“仓”收贮或支出。驻留永安时,洪秀全发布诏令:“继自今,其令众兵将,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藏,尽归天朝圣库。”太平天国壬子二年(1852)八月初十进攻长沙时,洪秀全再发诏令,重申了这项规定。陈徽言《武昌记事》记太平军占领武昌时,设“圣库于长街汪姓绣店,凡珍贵之物咸纳焉”,并规定“凡衣服美者,皆须有圣库印”。王永年《紫苹馆诗抄》记太平军占领天京后,“百工技艺,各有衙门。如储粮处曰圣粮衙;衣裳、绣缎、布匹曰圣库;油盐曰油盐衙。”余一鳌《见闻录》:“其典官,库曰典圣库,粮曰典圣粮,仓曰圣粮仓,油盐曰典油盐。”张德坚《贼情汇纂》卷8记:对“进贡”者,太平天国“又分别所贡为何物,则填何项贡单予之,如银钱衣物则盖伪圣库印信,鱼鸭鸡猪则盖伪宰夫衙印,余可类推”涤浮道人《金陵杂记》更记明天京总圣库和一些重要粮仓的地址:“逆匪等掳得金银、珠宝、参茸、钱钞、衣服等类,悉收藏诸伪总圣库……(总圣库)前在城北清溪里巷胡公馆内,后移在水西门内姚姓住?宅……?逆匪掳得各处粮米,令伪典入圣粮专司收纳。其屯粮之处甚多,如‘复成’、‘虎贲’、‘丰备’、添储等仓皆有。此外,汉西门大街民房米店,以及水西门内朱状元巷、安品街、油市……也屯有米谷。”太平天国喜爱给各衙、馆署贴以对联。以圣库馆、圣粮馆及油盐衙为例:

圣库馆联句

圣德比天高二百年兵革常灾虽君明臣忠赤子也难逃运数

库藏如海会四万里车书一统况星罗棋布金瓯原未缺分毫

圣粮馆联句

曰尧曰舜克念作圣

斯仓斯箱乃裹糇粮

油盐衙联句

油然作云尔自巫山云雨会

盐差拟雪我甘冰窖雪羊毡

这些嵌字式联句除了颂扬天父天兄天王圣德事功,祝愿库藏丰足国富民强外,从中也反映出各自收储物品的不同。

正是根据圣库、圣粮馆、油盐衙等类机构的分立,太平天国在朝内军中设立各级各类相应的典官来分掌其事,因而有了总圣库、总圣粮、典圣库、典圣粮、典油盐等类的职官。

分立钱、粮等物的收储,出现很早。金田起义时,太平军中已将储藏金银财宝、服装衣物的库和收贮粮食的仓分别管理,管理前者的叫“典圣库”,后者则叫“典圣粮”。《贼情汇纂》卷2:“(周胜坤)家本富有,素业质库,庚戌年,洪逆倡乱,罄家以献,封为左一军副典圣库。”“(余廷璋)素推车贩米于浔、梧一带。庚戌年,洪逆等倡乱,随之入伙,封为左二军正典圣粮。”

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太平天国一方面仅将收藏金银财宝、服装衣物等贵重且相对而言的小件物品之库称“圣库”,设立专门的总圣库、典圣库官员管理;但另一方面,却又将其包括粮仓在内的所有的库仓称为“圣库”,即仍沿袭上述太平天国圣库“凭条”中圣库是库仓(公库、公仓)的含义。《贼情汇纂》卷10记,癸好三年(1853)太平天国曾出告示:“天下农民米谷,商贾资本,皆天父所有,全应解归圣库,大口岁给一石,小口五斗。”这里的圣库,明显是包括粮仓了。该书卷10又记太平军一军帅所出告示中说道:“差某检点前来收贡,限三日齐解圣库,赏给贡单。”而“此示一出,胆怯者无不担负银钱粮米,络绎于道,以献与贼”。此“圣库”也当指储存那些所收来的银钱粮米等物的仓库。另,太平天国镌刻的《钦定旧遗诏圣书》卷4《户口册纪》第31章:“夫摩西向武士所取交以色列赃一半,即归圣库之半,系羊共三十三万七千五百只,牛三万六千只,驴三万零五百只”,其中“圣库”二字,罗尔纲先生经过仔细校对,发现是由“公会”二字挖改而来。可见太平天国认为“圣库”也收藏羊、牛、驴等肉食。正因为圣库也指存藏所有物品的仓库,过去的太平天国研究者才将圣库理解成了仓库、公库。2005年欧阳跃峰先生《“圣库制度”考辨》一文提出:“太平天国设有圣库和负责管理圣库的总圣库等官员,但负责‘生活必需品’供给的官员还有总圣粮、典圣粮、典油盐、典买办等等,这些官员也不是以总圣库为首的,所以太平天国的生活必需品供给方式不应称为‘圣库制度’。”甚至说道:“不言而喻,在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中,粮食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太平天国也设有与总圣库同等级别的总圣粮,我们是否可以把太平天国的生活必需品制度叫做‘圣粮制度’?”由于欧阳先生没有分清太平天国的“圣库”在不同场合下的不同含义,因而得出学术界不该有“圣库制度”之说这一惊人的结论。

圣库”与“国库”

太平天国《天朝田亩制度》中还曾出现“国库”一词。过去史学界一致认为,“国库”即是“圣库”,但欧阳先生上文却认为,“用‘国库’来解释‘圣库’,实在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并从级别、性质、职能、物资来源四个方面论述二者不同。

《天朝田亩制度》规定,“凡二十五家中,设国库一,礼拜堂一,两司马居之”,即言两司马负责在“二十五家”(即“一两”)中所设的国库和礼拜堂。欧阳认为,管理朝内和军中“圣库”的专门官员——总圣库、典圣库之职级别较高,而“两”所设的“国库”由职级较低的两司马负责,就“级别”而言,二者“显然不在同一档次上”。其实,《天朝田亩制度》规定在乡村基层的“两”设由两司马管理的一国库、一礼拜堂,并不是说在两司马的上级——卒长、旅帅、师帅、军帅那里甚至如县、郡等处就不设国库和礼拜堂了,既然乡村社会的各级行政单位都会有“国库”,怎么仅可以拿“两”的国库管理者两司马的级别来比对朝内军中圣库官员的级别?更何况朝内军中的正职官、职同官的级别和基层乡官的级别是不太好比的。欧阳所说的“性质”不同,是指圣库和国库收藏物的种类不同,《天朝田亩制度》中说:“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豆、苎麻、布帛、鸡犬等物也然。”实际上,据笔者上文分析,太平天国圣库也作“库仓”、“公仓”解,也收藏乡民“贡献”来的或自己“打先锋”来的粮食、布匹、鸡犬等物。就“库仓”、“公仓”而言,国库就是圣库。

关于“职能”和“物资来源”的不同。其实不管圣库也好,国库也好,职能主要有两个,一是收储;一是支出(供给)。就职能而言,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当然,由于《天朝田亩制度》中所说的“国库”是乡村的库仓,其库藏物品的数量、种类,支出(供给)的目的和对象等会有自身的特点,理所当然地与朝内军中的圣库会有所区别。欧阳说“圣库”所藏金银主要是发放礼拜钱的,而“国库”的收藏“主要是用于‘婚娶弥月喜事’与‘鳏寡孤独废疾’者,二者是不同的。事实上,一个是朝内军中的仓库——“圣库”,一个是乡村的仓库——“国库”,在支出(供给)物品的种类、目的和对象上有所不同,是正常的。至于说“物资来源”不同,也应作如是观。

所以,“国库”就是库仓、公仓,史学界长期以来说《天朝田亩制度》中的“国库”即“圣库”,或者说“圣库也称国库”,是对的。

圣库制度”与军事共产主义

太平天国的“圣库”也指其所拥有的大大小小的各类库仓。众所周知,太平天国是一个高度的军政合一、政教合一的政权,其将士以及被编入各个馆、衙的城市居民的生活必需品由各级各类圣库统一分配。这种统一分配生活必需品的制度过去一直被学者们称为“圣库制度”。早在上世纪30年代,罗尔纲先生《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度及“诸匠营”与“典官”制度》(载1936年3月3日《益世报•史学》)就已经使用“圣库制度”的概念。但欧阳跃峰《“圣库制度”考辨》提出,圣库制度并非“军事共产主义”,理由是:“在所谓圣库制度下,太平天国官兵所领的‘礼拜钱’(或将官员所领的称为‘俸钱’)都是有等差的,这显然不是什么绝对平均的‘军事共产主义’”。

过去确有老一辈太平天国史研究者,在论述圣库制度时,受当时政治语境、学术思潮的影响,有罔顾事实,过分拔高和褒扬圣库制度的倾向。如夸大圣库制度是建立在人无私财的原则基础上的,断定圣库制度是太平天国实行废除私有财产的一种制度,或者认为是太平天国实行的生活必需品平均分配制度,强调所谓的“人无私财”、“平等”、“平均”。对此,指明太平天国实际上是允许官员等拥有少量资财,圣库分配生活必需品也是有等差的(尽管差别不大),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但断然否定史学界长期以来认为圣库制度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供给制”,则是不妥的。

军事共产主义”也叫“战时共产主义”,原指苏俄在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实行过的一种特殊经济政策,主要内容是强制征收农民除维持生存以外的所有粮食,食品等生活必需品实行计划配给等。在“军事共产主义”实施期间,业农者生产自身所需消费的粮食,将“余粮”无偿上交;非农者则加入消费合作社(一度称“消费公社),由合作社按工种的不同,有些许等差地配售生活必需品;但并没有取消货币,劳动者也取得工资,个人也仍有“私财”。而这些,和太平天国生活必需品的搜取和分配(“圣库制度”)有很大的相似,因此,说圣库制度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供给制或“战时共产制度”,是完全说得通的。欧阳先生说圣库制度并非“军事共产主义”,主要是对“军事共产主义”的理解有偏差,他将军事共产主义的核心内容理解为绝对平均主义。

所以,笔者认为,初期太平天国的圣库是指收藏钱粮衣物等物品的库仓、公仓。但稍后,太平天国一方面仅将收藏金钱、衣物等贵重物品的库仓称为“圣库”,设总圣库、典圣库等官员管理;而收藏粮食的仓库被称为“圣粮馆(衙)”,设总圣粮、典圣粮管理;收藏油盐的仓库被称为“油盐馆(衙)”,设典油盐管理,等等;另一方面,太平天国却又一直沿用初期圣库的概念,将其所有的仓库称作“圣库”,这就造成了学界对太平天国“圣库”理解上的混乱。太平天国既然一直将所有公共拥有的仓库称为“圣库”,那么,将公共生活必需品的供给制度称为“圣库制度”,是可以成立的。《天朝田亩制度》中的“国库”就是“圣库”。而过去学者们认为圣库制度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分配制度”,也仍是说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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