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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王朝中,北宋为什么如此独一无二? |
来源:文化纵横 ✪ 郭建龙、雷博 / 口述 ✪ 郑涛 (《文化纵横》编辑部) / 整理 《文化纵横》微信: whzh_21bcr 【导读】从“丰亨豫大”到轰然崩溃,北宋的极盛而亡不过三年之间。围城之下,恶性党争、财政危机、军事痼疾、外交失策——帝国内外全局性危机的大爆发,使靖康之难这一大变局时刻具有特殊的历史反思与现代启示意义。靖康之难与北宋亡国有哪些必然成因?北宋内部的政权组织结构和行政体系存在哪些问题?宋徽宗又该被如何评价?这场盛世危机的爆发,是否显示出古代王朝衰亡的一般规律? 2019年8月26日,在《文化纵横》与南都观察、天喜文化联合举办的一期一会沙龙上,新锐历史作家郭建龙携其新作《汴京之围》,与历史学者雷博,共同就这些问题展开探讨。本文基于沙龙内容整理。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主持人:苏 琦 资深媒体人 先后任《中国新闻周刊》经济部主任、主笔,《经济观察报》区域部主任,现为《财经》杂志副主编。 郭建龙:新锐历史作家 著有社科历史类“帝国密码三部曲”《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文化游记“亚洲三部曲”《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三千佛塔烟云下》、《骑车去元朝》,历史游记《穿越百年中东》,小说《告别香巴拉》等。 雷 博: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北宋思想史、政治史。 大家好,我是本次沙龙的主持人苏琦。活动开始前,先为大家简单介绍一下两位嘉宾。第一位是《汴京之围》的作者郭建龙,今天的对话正是围绕这本书展开。郭建龙以前也是媒体人,我很羡慕他,媒体人当时都想转型,也都不敢转型,因为都有路径依赖,但他转得比较成功。第二位是雷博,历史学博士。雷博的老师都是历史学界的权威学者,比如邓小南教授,这是只能在书本上见到的人物,他都能促膝谈心,当面受教。 下面让作者简单介绍下这本书大概的内容和结构。 我曾经写过“帝国密码三部曲”,写这三本书是想研究现代中国的问题。但如果要研究现代中国问题的话,必须知道历史和现实的一些情况。第一条线索是要考虑中国在世界上的定位。因此我就决定去世界上看一看,去其他国家走一走,走到哪写到哪,从历史、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写其他国家的状况。第二条线索就是中国在历史上的定位,所以写了“帝国密码三部曲”,从军事、财政、哲学这三个方面解读中国的脉络。 根据中国的历史规律,一个稳定的中央王朝,一般能存在200多年到300多年。任何一个政权都有生死,因为每一个王朝的内部问题积累到最后,在现有体制内都无法解决,最后撑不下去了就走向灭亡,这时候一般300岁左右。北宋却是一个例外,虽然北宋的生活非常富裕和方便,文化上极其光辉灿烂,但是它没有达到中国历史上中央王朝的平均寿命。 为什么是这种情况呢?军事是一个明显的方面。写完《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以后却发现,北宋也不完全符合经典的结论。于是我就想通盘研究一下北宋,但宋史材料太丰富了,所以这本书就集中剖析“汴京之围”这一个点,综合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的各种视角,来分析北宋亡国的过程和原因。“帝国密码三部曲”是写线,这本书是写点。这就是这本书的写法。 另外,写作本书的时候,我始终在尝试结合可读性和真实性。不能保证100%真实,但是要有写作依据才可以,然后尽量写得好看一点。现在戏说性的历史正在走下坡路,因为读者水平提高到没有办法用戏说来满足,所以要尽量写得真实,还要写得好看。不能完全用学术的东西写,不是读者的能力达不到,而是读者觉得太枯燥了。 ▍宋人的心态与重文轻武国策 我作为一个外行或者读者,有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就是觉得北宋比较羸弱,因为重文轻武。一方面唐朝藩镇割据,另外一方面赵匡胤是被黄袍加身,所以他信不过武将。这种说法,你们认同多少,批驳多少呢?另外,我们这一代人有个毛病,什么事都往制度上靠,那北宋的羸弱是不是制度上的问题? 大家都感觉宋代是个比较怂的王朝,它的怂和软弱体现在很多方面。我读宋代史料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特别是作为一个比较有血性的男生,看宋朝的外交真的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要同情体会宋人所处的历史时空。我爱人也是学历史的,她认真读《资治通鉴》,读到中唐以后跟我商量,要不陪我一起读吧,内容太血腥,自己不敢一直读,就像女生看恐怖片拉着老公一起看一样。大家对晚唐和五代的藩镇格局,有一个片面的意见,但是深入进去,这是中国历史上极其惨痛的历史教训。晚唐时期,皇帝就是宦官手上的棋子,想换的时候随时可以换。这样的局面发展到了晚唐五代,吃人都很常见。有些部队出去打仗不带粮食,就是整车拉尸体去吃。这种事情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被记录下来,形成宋人的晚唐史观、五代史观、本朝史观,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记忆。 所以宋人对武将干政、权力旁落的恐惧,到了一种畸形变态的地步。比如宋代的名将狄青、王德用,明明战功很高、人品很好,没有一点点造反或者专权的倾向,就因为给的位置太高了,因为王德用长得太像宋太祖了,就觉得很危险。从这个角度来讲,要同情看待宋代重文轻武的政策。而且,重文轻武政策是有益的。宋之前,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外戚、宦官、权臣随随便便可以搞掉他。宋代建立起相维相制的体系之后,这种现象就不可能了。所以宋代之后皇权的终结,要么是被底层民众推翻,要么是来自外部的入侵。 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宋代到了中后期,特别是女真人崛起以后,面临新崛起的女真帝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的势力?这一部分请郭老师聊聊,怎么看待金人? 接着雷博的话题讲,如果要了解宋代对北部边境的心态,就要认识燕云十六州的问题。我一直说中华民族是个非常幸福的民族,因为它的地理结构在世界上——至少在美洲发现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华北平原、长江流域联通在一起,非常广阔,又非常富裕;而且周围一圈崇山峻岭把它围得非常严实,只用少量兵力就可以把天然边界守得很稳。所以,在古代中国中央王朝发展的过程中,对于武力的要求少很多。而对武力要求少了,财政需求就会下降;财政需求下降,就不需要从民间抽取这么多的血液,去维持维稳架构,因此民间就能发展得更好。古代欧洲国家大多战乱频发,能有几十年稳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主要原因就是地理疆界过于支离破碎,又没有天然边界。 可是这种地理优势在北宋时期被打碎了,而且这不是北宋的责任。北宋继承的江山就是一个不完整的状态,缺乏对北面最关键的一条山脉——即燕山山脉,北京北部的山脉——的控制权。所谓燕云十六州,“燕”就是北京,“云”就是大同。大同相对还好一些,因为大同之后太原还有第二条防线,太原北面有雁门关可以据守。但是“燕”这边,只要北京丢了,北方就比较危险了。北方的这种不安定因素,使得宋代必须建立一个庞大的士兵体系。 另外,北宋从诞生之初就没有燕云十六州的屏障,这一点对宋人心理上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宋人一直认为燕云十六州是自己的领土,虽然和辽国维持了百年的和平,但一直打不开这个心结。 其实,辽国人,也就是契丹人,是一个非常适合做邻居的民族。因为契丹人在唐代就比较文明化了,文明到什么程度呢?五代时,后晋以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为条件,向辽借兵攻打后唐。战争过后,契丹人打到黄河,果然遵守承诺不过黄河,因为他们认为过黄河会吓坏老百姓;而且走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要对老百姓好。辽获得燕云十六州之后,跟北宋也维持了百年和平。所以,契丹是一个非常温和的民族,任何一个草原游牧民族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北宋在这里就面临一个抉择:到底是要维持对于领土的索求,还是找一个好邻居?同时,女真族的兴起增加了一些麻烦。女真族的战斗力比契丹人更强,如果女真族和契丹人决斗,北宋不参与的话,最后很有可能是契丹人被女真人灭掉;如果北宋对辽国支持足够的话,是有可能抵抗住的。北宋到底是选择联合女真人灭辽,还是支持辽抵抗金?所以,这是一个策略选择的问题。 ▍北宋军事积弱的原因 我分别向两位请教一个问题。大家觉得北宋比较怂、比较弱,同时又觉得南宋还可以。所以,我建议郭建龙下一本写《襄阳之战》,南宋竟然可以撑住这么多年,怎么看待文明力量的源泉?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提给雷博。明朝为了解决宋朝的问题,国境向北边推得太狠,对少数民族政权严防死守,以至于被蒙古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面临一个后金的问题。所以明宋之间,是不是有些教训接受过多,矫枉过正了呢? 北宋的军事实力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弱,有制度存在,就会产生一些战斗力。比如它的单兵训练比唐朝要强,因为它有完整的训练体系。只是军事权力被分割了,练兵的不能调兵。因此,北宋的军事体系没有办法有效组织起来,这是很大问题。比如三路大军联合作战,按理说这三路大军必须有一个统帅,但即便找出一个统帅,这个统帅实际上却指挥不动这三路大军,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军队作战需要粮草,粮草运输又由其他人负责,粮草能不能调过去,这又是一个问题。如此盘根错节的军事体系,在关键的时候没有办法形成合力。如果一直面临持续的、小型的战争训练,北宋的指挥体系可以从紊乱中恢复过来。但是北宋长期不打仗,所以传输的线路是不通畅的。 比如我在书里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第二次金兵打过来的时候,汴京城外有一些大炮,这些大炮搬到城外本来是供皇帝检阅部队用的。金兵打过来的时候,如果及时将大炮搬到城内,就可以用炮火对外打金兵;如果来不及,被金兵占领,就会调转头来打大宋。所有部门都知道大炮的重要性,而且所有部门都在叫嚷要搬,但是最后没有人搬得动这些炮,眼睁睁看着这些炮落到金兵手里。因为一开始训练的时候,是动用内府的力量把炮搬出去的。金人兵临城下的时候,大家首先想到兵部,兵部说不是我搬出去的,应该找枢密院;枢密院说,我手底下没有人;最后说谁搬出去,谁搬回来,但是内府那个人,正好被免职了,他也搬不了。这些大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白白给了金兵。其实这就是指挥系统的紊乱,这个问题没有调整好就会非常的危险。 但是,到了南宋的时候,大家发现兵还是那些兵,但军队战斗力上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经过前面这些混乱之后,指挥系统天然聚集到一块儿了。像岳飞这些将领,拥有的权力比北宋武将大得多。不是皇帝知错就改了,而是形势逼迫权力更集中了。将领有带兵打仗的权力,也有调度粮草的能力,当这些能力合在一起的时候,军事实力自然就表现出来了。但是已经太晚了,没有保住北宋,只保住了南宋。 北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王朝,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相对长命的王朝里,北宋是唯一选择商业型城市而非军事型城市作为首都的王朝。开封是汴河和黄河的交错点,在唐代的时候就是南方粮米运往西部和北部路上的枢纽。晚唐时期,关中地区的粮米输送不出去,这时候谁占据开封谁就可以拿到粮,拿到粮就有钱,有钱就可以养兵,养兵就可以天下无敌。到了宋初,宋太祖认为开封无险可守,所以想迁都洛阳甚至长安,“居山河之胜,以去冗兵”。但他弟弟宋太宗说,这个事做不到,因为需要开封的钱粮来养兵。 这固然是个好处,但是带来了另外一个后果。如果大家读《东京梦华录》,生活非常舒服。北宋东京城(开封)的夜生活,通宵达旦地玩一年,绝对不会重样。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赎买的习惯。宋代的决策层也因此染上了非常强的市井气,可能是眼前的生活太好了,因此对眼前的东西患得患失。因此,一方面是制度问题,另一方面是生活方式对战略思维能力的侵蚀也很大。北宋晚期军队战斗力并不差,只是一旦到了中央决策的时候,就出现了郭老师说的问题,没有好的统帅和指挥机制,互相推诿、踢皮球。 另外,跟女真人的战斗力也有关系。南宋初年的名将吴璘就讲了,跟着父兄一起打西夏人,鼓一敲,一冲,冲赢了,仗就打赢了;输了,就没打赢。但从来没有碰到女真这样的部队,骑兵冲过来一个回合,又冲过来一个回合,无穷无尽的体力,无穷无尽的能量。用金人的话讲,我们是骑兵,不在战场上杀个三五十个回合,没有资格叫骑兵。这种类型的战斗能力和战斗韧性,对于北宋末年的军队是陌生的。经过这场战争,再到岳飞郾城大捷的时候,就是拼体力作战,最后打成人如血人、马如血马。所以,并不是宋人养不出一个能跟金人对抗的部队,确实很多事情要在打仗当中逐渐磨练。 第二个问题,明代是不是对宋代的政策矫枉过正呢?明代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王朝,虽然我研究不多。周末去了一趟大同,看到了明代以大同镇为中心的九边长城,以及内外长城体系:既看了北侧的外长城框架,也看了雁门关的内长城。可见,明代在几个方面,确实吸取了宋代的教训—— 第一,非常看重边境、边防体系的建设。依托着长城,不计成本建起一个屏障,俗话叫做“唐修塔、明修圈、清朝专修大佛殿”。明人特别爱修圈,长城是最大的“猪圈”。 第二,在定都问题上,也吸取了汉唐的教训。明人有一个说法:“中宅天下,不若虎视天下;虎视天下,不若挈天下为瓶,而身抵其口。”就是说,定都在一个宅子的中央,就像开封或洛阳这样的地方,不如定都在长安,这样可以虎踞龙盘,虎视天下;虎视天下,不如把天下当做一个瓶子,我自己顶在瓶口上,就是明人说的天子守国门。它确实一开始过度强调边防,而忽视了边贸,但最后博弈的结果,是在边防基础上,可以谈边贸;如果没有边防,边贸很容易变成入侵的机会。纵向对比宋明两个王朝,是非常有意义的。 ▍王安石变法的功与过 雷博是研究王安石变法的专家。以前读历史觉得王安石变法是为了富国强兵,但在当时的情况下,王安石的方案是不是太超前了,反而把原来的系统破坏了?从政教的角度来讲,日本学者说“唐宋变革”,宋朝想进行政治变革,把平民动员起来,也没有太动员起来,但它确实留下了很多遗产。下面请雷博从这两个维度分析一下王安石变法? 既然讨论北宋,不可避免要碰到王安石变法这个话题。北宋灭亡、南宋建国之后,因为宋高宗要找人背黑锅,很自然就找到了王安石。现在回过头来看王安石变法,首先富国强兵的目标是很显然的。但是富国强兵的背后有一个很深层次的关怀:理想中的政治到底是以“无为而治”为主导,还是以“有为”或者“大有为”为主导的政治呢?像宋仁宗朝,大家觉得皇帝比较宽仁、和厚,包拯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他也不说什么。换个角度讲,很多人觉得宋仁宗这个人耳活心软,今天你说得有道理,照你说得办;明天有人反对,又变了。政策一直在朝令夕改,会导致国家治理能力非常弱。天下无事尚好,一有事马上就会左支右绌。 所以王安石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这篇文章里讲本朝固然有很多优点,但是政治上却是君子和小人混在一起,农民没人管,百官没人管,军事没人管。所有人都处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态,没有用心力和精神做事。他认为要改变这个状态,首先从皇帝到大臣,要有一个”大有为”的态度。所以评价王安石变法,其他的政策且不论,关键问题是“大有为”的态度是不是一个正当的态度。 一旦有了“大有为”的态度,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具体措施和做法。比如在经济上,政府的手伸长一点,还是短一点?是让民间自主进行,放纵豪强进行兼并,还是兼并不对,政府应该管得多一点?在民间的组织问题上,是让老百姓自组织更多,还是把民众动员起来,无论是基层的治安、调兵,都能够起到更高的效率? 至于变法的客观结果,“富国”和“强兵”这两个目标都达到了。宋神宗晚年时,几个封桩库财富都装满了,而且是在老百姓没有感到太大痛苦的情况下,增加了国家的财富。强兵也做到了,宋代的军队是投射型,非常依赖弓弩。在宋神宗时期,不但出现了神臂弓这样的武器,建设军队的水平也提升了。 王安石变法是不是过分强调数字化管理,导致改革太超前了呢?这个问题在宋史学界有争议。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如果你不认可“大有为”之政,另当别论;如果认可“大有为”,改革就要给予弹性和余量。王安石变法是个动态的过程,一直到宋神宗去世,改革也还没结束,政策一直在有弹性地变化。很多人批评“青苗法”,是拿着“青苗法”刚推出时反对者的反对意见。但这些反对意见后来都已经被吸收接纳进去了,政策是在不断变化改进的。在前现代,是通过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推动经济改革,改进制度体系,使之在原有水平上更向前走;还是步子一大就会出问题,最好是小步,甚至不要迈步,按照司马光的说法,“利不百,不变法”?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和做什么选择,这是关键。 接下来请教一下郭建龙。提到前现代的问题,好像每个王朝都有一个坠落曲线:王朝初期还算稳定清明,因为经过了前朝纠偏,动员能力也还可以;后期就陷入紊乱,就要改革变法,但只要步子一大就容易扯到蛋。崇祯皇帝不折腾的话,明朝或许还不会那么快灭亡;像晚清不搞新政,反而还能苟延残喘一些时日。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各朝的兴衰,包括西方崛起直至如今又陷入危机的这500年历史,得出一个启示,即高水平的陷阱是不是反而不太容易突破? 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雷博也提到了,王安石变法最主要的精神在于:利用一个大有为的政府加强对经济的控制或指导。当政府操纵了经济以后,它认为经济会更发达,同时就可以增加国家税收。我们说王安石变法成功的一面,最主要的衡量指标是财政,就像雷博刚才说的所有仓库都满了,但民间有没有实现经济繁荣呢? 这个问题一直有争议,这部分的材料处于对立状态,有人说民间凋敝,也有人说民间很好。对此,学界有一种理论,不看这些人讨论的态度,因为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是得看宋代历史资料保存下来的经济数据。从经济数据上,我们可以得到这么一个结论:宋代在国家财政整体宽裕的情况下,民间市场的活跃程度,以及码头、渡口、水利工程等基础设施的建设这些指标,都可以看到有一个整体上升的倾向。这是日本学者研究宋代江南经济的时候,特别关注到的一点。 我个人觉得“国富民穷”或者“国进民退”的标签是值得反思的。能不能在实现国富的同时,不对民间进行掠夺和剥削;而是反过来,国家的经济运行体系效率提升了,可以做到国富民富的——这种可能性存在吗?至少宋神宗元丰年间的经济现象来看,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我们两人最大的分歧点。史料有支持我的,也有支持他的,这是当时新旧党交替执政导致的。新党有一种说法,旧党也有一种说法。这也是抛给大家的问题:“大有为”的政府加强经济管制的时候,能不能促进经济发展? 我们一开始说国富民必穷,但是非常态的时候也有国富民也富。中国几个朝代进行过一些基础设施建设,如运河的疏浚、各种整备,过后这套系统还是不错的。 政府有责任收税,但是限度在哪?是以修水坝、做基础设施作为限度,还是以参与到经济体系里面,控制一定的运输体系、金融体系作为限度? 历史地看,中国确实一直存在这样的思路,从汉代就有,如王莽、诸葛亮。任何一个朝代隔上一两百年、两三百年的时间,都会出一批相信国家力量的人,开始改革、变法。他们的改革总是草草收场,但是他们引起的争议却一直延续下去。 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乱世豪杰。我倾向于认为富强时日,政府不需要伸手,也可以过得不错;但是需要伸手的时候,系统其实已经面临崩溃了,这时候政府伸手基本上都会加速崩溃。这样一来,是不是给大家留下一种创伤型记忆:盛世不伸手,而乱世是伸手的?回到靖康之难,当时的财政情况,是不是之前没动员起来,而现在面临危机了,政府又向民间索取过多了,再加上天灾人祸,是不是就加剧了危机? 我个人判断是索取多了。因为北宋政府的经济工具太发达了。专卖制度相当于是国有企业,它的运用过于发达。再一个是金融体系,明显用过头了。例如,中国最早的纸钞是北宋时出现的交子,事实上交子出现之初本来是用来防范政府的经济体系的。但之后,政府发现交子很好用,就规定只允许发“官交子”,不允许发“私交子”。最后导致两宋时期的通货膨胀非常明显。 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一下雷博。任何一个计划经济体系或者“大有为”政府的,在逻辑上是完全走不通的。表面上看,如果所有人都遵从精确的数字计算,的确可以做到效率最大化。但这种体系最后毁在哪个地方呢?毁在行政效率的低下,无法与精确的计算相匹配。 宋代的行政效率本身很低下。王安石变法也是想建立起一个相互配合的一个体系,以实现大幅度提升行政效率。但是,有没有可能解决行政效率低下的问题呢? 我们在面对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有一个最核心的问题,王安石的提法叫“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就反对道:天地之间的财富是有限的,农业社会每年就出产这么多农产品,不在官就在民;你说“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不是骗人嘛;肯定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巧取豪夺,剥削老百姓,虽然不加税,但是可以用其他方式巧妙地把民间财富转移到国家身上。所以这是一个面对前现代生产方式的时候,必然会提出的问题。 但当深入挖掘史料的时候会发现,王安石讲的民间有遗利这个事是客观存在的。因为在当时有大量的坊场、渡口,这类的经济节点,实际上是被地方豪强甚至黑社会把持的。为什么会被地方黑社会把持呢?因为国家的政治权力延伸不进去。在宋代以前,中国大部分地区皇权不下县,因为虽然官有国家俸禄,但是吏没有俸禄。王安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他要给所有的吏员发俸禄。一推这个政策,别人就觉得疯了吧,官的俸禄还发不出来,吏的俸禄怎么发得出来呢?结果政策一推行,发现没问题,吏的俸禄很轻松就发出来了。钱从哪来呢?用这些吏把黑社会的人换掉。 举个例子,在王安石推行“免役法”之前,差役法是一个令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制度。老百姓不怕交钱,只希望千万不要在农忙的时候让我去服役,不然我这一年又完蛋了。如果把基层的生产模式建设好,把吏放在适合的经济节点上,是可以收上来很多钱的;不但可以给吏员发工资,甚至还有结余。 由此引申到怎么看待前现代与现代在生产方式上的二元对立;或者这么讲,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是从前现代走过来的。因此,这种二元对立也不能绝对化。 例如英国,它真的是生产力先行吗?其实它是制度先行的。它有很多东西是冒险式往前走,推动了工业革命,这里面有偶然性成分。我们能不能期待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就出现煤炭、石油、蒸汽机这样的工业革命?如果看《梦溪笔谈》会发现,当时宋代确实处在一个产业革命的萌芽期。民间有大量的新的生产工艺、新的原料和新的能源。从这个方面来讲,这样的萌动机制下面,出现试图通过政府主导,建立起一个经济运转体系,打破原来传统的儒家士大夫理解的农耕国家的小农生产方式,虽然未必能达到现代国家,但是可以达到一个中间状态,总之是向更高的生产能力去跃迁,这是可以想象的。 关键问题在于一旦这些政策工具建立起来了以后,司马光的批评点就发挥作用了。宋神宗在这方面有警惕性还好,但你怎么知道儿子跟你一样靠谱呢?就算大儿子跟你一样靠谱,你怎么知道大儿子死后,皇权还能传到靠谱的人身上呢?万一出现宋徽宗这样喜爱艺术、宫殿,所有原先为了强化国家财政的良性工具和手段,就异化成聚敛的手段了。 讲到纸币,我对北宋的纸币讲一句好话。北宋人挺了不起的,纸币刚出现的时候他们是很警惕的,要有准备金,千万不要通货膨胀了。南宋的通货膨胀,是打仗打得没办法了。元人和明人是怎么用纸币的呢?拿着纸币去民间敛财,初心就不对。但是宋人对交子和盐钞非常敏感,而且擅长合理运用盐钞和交子:北宋政府知道哪些商人囤积了大量盐钞,在特定的时间节点发纸钞来平衡和豪商的关系。所以宋人既发明发现了交子,同时又能够有意识地审慎使用这样的纸币工具,探索货币工具发展的可能性,是很了不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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